柔软 他第一次对她说,他很疼。……(2/2)
一整个晚上,郑淮明一如既往,和平时在医院一样,十分耐心地陪伴着孩子,甚至还答应零点陪他们放烟花。他似乎是融入了这样的氛围,会在春晚演小品时适时地笑起来,还会为孩子灵机一动的表演鼓掌。
可他越是神色平常,方宜心里就越是担心——面对这样的事,就算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偏偏还是那个把痛苦混了血也要往下咽的人。
十一点多时,门卫师傅提前去车里整理烟花,郑淮明也站起来一同帮忙。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回来,方宜以为他们搬得慢,没有多想。直到余光中,看到门卫师傅不知何时从厨房的方向走过来,她心里咯噔一声,起身朝门外跑去。
夜里漆黑寒冷,无数居民楼窗口亮着光,家家户户沉浸在团圆的喜庆中,然而,方宜跑遍了福利院的操场、后院,都没有找到郑淮明的身影。
黑夜像一只吃人的猛兽,让她愈发慌乱。
突然,透过后院铁门的栏杆,远处一个隐约的光点抓住了方宜的视线。她惴惴不安地走近,终于看清了那火光映照的侧脸——
后院面朝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黑暗无光,只有水浪时涌动,仿佛危险的无底深渊。
郑淮明一个人坐在夜色中,指尖忽明忽暗,烟雾缭绕,映照出他平静寂寥的眉眼。
方宜心跳仍有些快,缓缓走过去。
月光黯淡,长椅上散着一包刚拆封的烟,透明塑料纸还挂在烟盒上,这么短短一会儿,却已经抽得只剩两根。
“郑淮明……”
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心脏像被一双手攥住般酸疼。
他连她靠近都没有注意到,怔怔地闻声擡头,本能掐掉了手里的烟。
郑淮明苍白的唇角微弯,似乎想勉强对她笑一下,但没能做到。
方宜向来是不喜欢他抽烟的,此时却轻轻在他身边坐下,拿出烟盒里最后两根。指尖生疏地按动打火机,想要替他点燃。
如果这样他能好受一点……
“啪嗒、啪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黑夜中响起,寒风太过凌冽,火苗刚一闪烁,就被吹灭。
方宜有些害怕烧到手,却一次又一次尝试。
郑淮明反常地没有动作,静静注视着她。
透过那摇晃的火光中,他那只没有拿烟的左手隐在身侧,紧攥着似乎在微微颤抖。
方宜不知是不是光晃动得太厉害,搁下打火机,温热的指尖摸索着复上去,竟摸到了一丝黏腻的潮湿。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借着月光定睛看去,只见他手背青筋暴起,用力到几乎要将掌心攥透。青白的指缝间,沿着掌纹渗出一层鲜血。
“郑淮明,你松手——”
方宜连忙去扳,试图将自己指尖挤进去。但郑淮明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如何都掰不开。
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你难受跟我说好不好,你别这样伤害自己……”
在女孩带有哭腔的声音中,郑淮明的视线慢慢聚焦、清明。
可从头到脚,每一根神经都被剧烈的痛苦汲取紧缩,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痉挛的肌肉连着整条手臂不住颤抖。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歉意,眉头微皱:“对不起……”
本是再坚持不住才躲出来,没成想还是吓到了她。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方宜眼眶红了,回想起李桂兰说的那些话,她不敢想郑淮明少年时强撑过多大的委屈,才会连伤了自己还要对别人道歉,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一直以来你都太辛苦了,以后心里难过你都直接告诉我……”
“不是的……”
郑淮明忽然打断她,目光有些恍惚,涔涔冷汗顺着额角染湿了碎发,喃喃道:
“他们只是太累了……郑泽病了,他们太辛苦,没法顾及那么多……”
“他们对我挺好的……”说到这里,他有些喘不上气似的,艰难地顿了顿,“因为小泽比较乖,我、我……”
听到这句话,方宜心都快碎了——
为什么郑淮明口中的家人,和她所感受到的、听到的完全不同呢?
她抖着手摸出手机,找到那天与李桂兰的对话记录。那本是她害怕自己再漏掉什么细节,进门前就打开了录音:
“郑淮明,你自己听……他们除了给你一口饭吃,哪里对你好了?你醒醒……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根本不爱你……”
手机里,老人沧桑而略有愤慨的声音响起,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他妈可脾气可吓了,对外人倒是讲理,对自己儿子一点不如意上手就是一巴掌……”
“那孩子经常中午连自己都吃不上饭,就来给他弟弟送饭。冬天的时候,手上骑车冻得全是血口子,他爹妈连双手套都不给买……”
一字一句,在寂静中尤为刺耳。
郑淮明愣住了,他呆呆地听着,眸中毫无波澜,仿佛是在讲述陌生人的故事。
一股剧痛却从胸口涌起,霎时疼得他无法呼吸,整个人想要蜷缩起来,四肢百骸却像是被冰冻住,无法动弹半分。
那些他自己都没法面对的、封藏在记忆深处的扭曲画面,走马灯般地逐渐浮现。
要钱交书本费时,郑国廷随手掏出几张零钱扔在桌上,满脸不耐烦“够了吗,买什么书要这么多钱啊,是骗钱出去玩吧。”
纸币花花绿绿,硬币滚落在地上,他趴在床底一枚一枚去捡……
叶婉仪劝他留在本地读高中时脸上堆砌起笑容:“你是妈妈最乖、最孝顺的儿子……”
午休送饭时连人带车被摩托车撞倒,可等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医院,叶婉仪只是夺过那洒了的饭盒,不满骂道:“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你弟弟吃饭!”
那个青涩天真的少年只能一遍遍催眠自己,父母还是爱他的。只是他性格不够讨喜,只是总做错事,只是弟弟生病所以更容易受到关注,只是……
不然如何熬过那漫漫黑夜,再爬起来继续走下去?
疼——
郑淮明眼前明明灭灭,死死攥紧自己的小臂。上面仿佛是少年时被掐下一块青、一块紫的淤痕,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止住那骨子里连着皮肉的剧痛……
方宜眼见他整个人突然向前蜷缩起来,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止不住地簌簌发抖。
答案显而易见,李秀兰说的都是事实。
刺激到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痕,方宜心疼地无以复加,更不敢细想,在旁人窥知一二的幕帘后,他受过多少伤,才会痛到连记忆都扭曲变形。
月光昏暗,勾勒出男人紧绷颤动的肩膀,薄唇已经无知无觉中咬得血肉模糊。方宜情不自禁想要抱住他、安抚他,让他不要再难受……
可理智又告诉她,郑淮明真正需要的绝不是一时慰藉。
他已经无力自救,她必须狠下心,在他那坚硬外壳重新闭合前,帮他将伤口处溃烂多年的腐肉剜去……
“郑淮明,他们根本不爱你……”
方宜半跪在他面前,膝盖触着冰凉的石子地,以一个虔诚的姿势,仰视着他失神的眼睛。
每一个字都那么残忍,她哽咽着,强迫自己说下去:
“但不是因为你不够好,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只是因为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
“只有这一个原因,郑淮明,你听见了吗?他们对你不好,不是你的错。”
父母的爱总被世人歌颂,是无私的、奉献的。
但有时即使有着血缘关系,父母也不一定真正爱着自己的孩子,控制、迁怒、支配、强势、专横、映射,甚至是嫉妒、厌恶……
孩子却从小就被灌输:父母深爱着你。所以他们只能懵懵懂懂地强迫自己读懂——这些痛苦的感受就是爱。
黑夜无边,寒风呼啸。
浅蓝的牛仔裤被地上灰尘弄脏了,可方宜毫不在乎,不断地安抚着男人颤栗的脊背,尝试将他拥进怀里。
她一遍、一遍坚定地重复着:“让人痛苦的就不是爱,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够好……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郑淮明浑身僵硬,带血的掌心在衣料上反复紧攥,洇出杂乱的血痕,触目惊心。
艰难地掀开眼帘,他混沌的视线中,是方宜哭得红彤彤的眼睛。噙着泪珠,目光灼灼,盈满爱意和怜惜。
——爱是带来柔软的东西。
郑淮明脸色青白,漆黑涣散的瞳孔微颤,像被烫到似的,周身一抖。毫无血色的薄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随着感知回笼,他失控紧攥自己、几近将骨头掐断的手指终于稍稍松开。
方宜心疼至极,连忙轻声哄道:“放松……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那温柔的声音,宛如一汪温热的泉水,流入他每一丝颤栗冰冷的骨缝。
因应激而处于极度痛苦的神经骤然断裂,溃不成军……
热流从她指尖触及的地方蔓延开来,郑淮明紧绷的身体像抽断了筋骨一般,猝然软下去,迎面跌进她的怀抱。
胸口和肋间的刺痛翻搅,连哪里疼都无法分清,他下巴脱力抵在方宜的颈窝,还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但爱人的气息如此让人眷恋,他想要将她抱紧,却因锥心刺骨的疼痛无法做到,只有手指徒然地动了动。
可方宜已经先一步,更用力地紧紧将他拥住,不留一点缝隙。
卸去了抵抗的力气,郑淮明下巴脱力地抵进她颈窝,任由疼痛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
感受到怀中男人急促无力的气息在耳侧喷洒,方宜心如刀割,只能竭力拥住他难受辗转的肩膀,柔声安抚。
郑淮明发抖的薄唇相碰,低唤了声她的名字,甚至只有一点隐忍的气声,微不可闻:
“疼……”
方宜怔住了,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
这么多年过去,连痛到昏迷都能强忍住痛吟的男人,第一次对她说,他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