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2/2)
瞥见地上的残花,唐璎一愣,头脑瞬间清醒,心中旋即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愧疚,为自己方才的犹豫。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才是她的回答。
她所行本非坦路,凭什么要求那些站在荆棘上的人都来理解她?清吏治,肃官邪才是她的胸中之志不是么?
“孙少衡,我的簪子掉了,你帮我捡一下。”
话音方落,一双修长的手伸到她跟前,手中卧着的却非杏花,而是一根檀木簪。
原来她掉的,是青云簪。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对她说,“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唐璎咬紧唇,瞬间热泪盈眶。
原来,是宋怀州……
她想起来了,她帐臀后卧床的那几日,送她金创药的人里头就有宋怀州,她还疑惑过他这药从哪儿来的,原来是裴序给的。
维扬一别后,她忙于学业,与他甚少见面,未成想他却在背后一直关照着她……
左手捏着瓷瓶,右手握着青云簪,唐璎心中发烫,忽觉斗志昂扬,心胸明朗。
是啊,做官不就是为了如今这一刻吗?
她不悔!
然而,饶是精神再饱满,挨了三十杖的身体却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顷刻,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眼见着就要从刑凳上滚落,却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合欢香盈入鼻腔,令她眼泪更甚。
他又熏香了。
唐璎有些惊诧,“姚……姚大人。”
“别说话。”
他的嗓音低洌,呼吸有些紊乱,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原来替她捡簪子的人是他。
一载过去,依旧是那张冷峻的面孔,依旧是那双清寒的眸子,依旧是那样简短而沉静的语气。
姚半雪轻轻地抱着她,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似乎知道她要去往何方。
唐璎气闷,又是别说话,她记得两年前他们在维扬遭人追杀时,她中了夹竹桃粉的毒,浑身虚软无力,靠在他的背上,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叫她别说话。
虚弱的人竟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唐璎懒得计较,顺口道:“行,那你说给我听。”
就在他以为姚半雪不会回答时,她听见他问:“你想听什么?”
唐璎犹豫片刻,道:“嗯……内个,我身上沾满了烂菜叶子,还有些腐臭味,你……呃......可以么?”
她记得姚半雪这人有洁癖,再心爱的狐裘,别人穿过之后都不会再碰,她这满身酸菜叶子的臭味,他怎么忍得了?
果然,她话音方落,就见他额头上的青筋猛跳了两下,脸色越来越黑。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话虽如此,抱着她的双臂却从未松懈过。
一路上,唐璎絮絮说着一年以来的经历,为怕她睡着,姚半雪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就这样走了近半个时辰。
日落时分,姚半雪在承安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
唐璎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方准备从姚半雪怀里跳下来,只稍稍一动,便疼得眼泪狂飚。
她有些尴尬,低声道:“内个……我自己动好像有些困难,要不您将我放下来?”
姚半雪没搭理她,拿出自己的令牌给守卫检查,又看向唐璎:“你的牙牌带了吗?”
唐璎点点头,自腰间取出一方令牌递给他,随后一顿,他也要跟着进宫?
姚半雪向守卫出示了她的牙牌,淡淡解释道:“此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方才不慎坠了马,又得陛下急诏,本官带他来面圣。”
守卫虽未见过唐璎本人,却也听过“章寒英”之名,知她去岁立了大功,圣恩正浓,本欲巴结两句,却见她后腰处一片血肉模糊,不由心生警惕,“章大人这是?”
姚半雪不耐道:“本官方才不是说过了么?章大人坠马受了伤,不良于行,本官带他来觐见。”
见守卫面露犹疑,又眯着眼睛警告:“我等还有急事上奏,耽误了时辰你来负责?”
守卫微愣,若是坠马……不该是伤及筋骨吗?为何后背会摔成这个样子?
他虽心中有疑,但见姚半雪如此笃定,再加之他“有急事上奏”的说辞,遂不敢耽误。
“下官冒犯了,两位大人请。”
行至半路,两人撞见了孙少衡。他朝姚半雪点点头,叫来四名锦衣卫,指挥其中两人将担架支开,另两人从姚半雪怀中接过动弹不得的唐璎,置于担架上。
她道孙少衡去了何处,原来是替她寻担架去了。
锦衣卫向来训练有素,整个挪动的过程中她感受不到一丝牵扯感。
孙少衡朝姚半雪施礼,“姚大人,章都事的伤口还在渗血,我欲让锦衣卫先将她送到淑妃娘娘宫中止血,再送去太和殿面圣。”
说话时,他的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姚半雪瞥了他一眼,擡头看向不远处,“恐怕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三名朱袍官员急匆匆朝这边走来,正是林岁、钟谧、齐向安三人,目的不言而喻。
孙少衡立刻会意,当即命令擡着担架的两名锦衣卫,“你们跟姚大人先走,直接去太和殿。”又对剩下的锦衣卫吩咐:“你们跟着我殿后。”
那两名擡着担架的锦衣卫显得有些犹豫,“可是大人您……”
换来的却是一双严厉的鹰眸,“你想违抗命令不成?”
“属下不敢。”
三人将至,姚半雪与锦衣卫加快了步伐,就在几人即将靠近时,被孙少衡拦住了去路。
“孙同知,你这是何意?”问话的人是林岁,他显然对孙少衡拦路的行径十分不满。
“本官与钟大人、齐大人的官职皆高于你,你不以礼相待便罢了,竟还敢为照磨所一名小小的都事拦我们的路,本官竟不知,你们锦衣卫何时竟与都察院熟到这般境地了?”
他顿了顿,又故作顿悟道:“哦,本官想起来了,两年前你还替那位章都事递过弹劾的奏折,结果却害得人家因‘风闻奏事’被帐臀,事后又眼巴巴地跑去送药。”
他嘲弄般笑了笑,“如此一来,本官竟不知,究竟是锦衣卫同都察院交情匪浅,还是你孙少衡同她章寒英本人交情匪浅?”
林岁向来如此,孙少衡早已见惯不怪,条理清晰地答道:“陛下曾有令,锦衣卫中三品及以上的官员,见到除天子以外的任何官员都不用行礼,此乃其一。”
“其二,锦衣卫乃天子近卫,都察院则负责纠察百官,前者效忠于陛下,后者效忠于陛下和百姓,都是为天下人做事,你却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肆意污蔑两者结党,所图为何?”
他注视着林岁的双眼,眸色狠戾,“如若你当真有所图谋,恐怕要随我去昭狱走一趟了,毕竟你也清楚,我有权这样做。”
林岁的脸上愠惧交加,却听孙少衡又道:“其三,我与章都事不过点头之交,此前之所以愿意替她递奏折,也是因为相信她所奏之事属实。罗汇的落马,不也恰恰说明她‘风闻奏事’的罪名乃子虚乌有么?”
林岁大怒,却又想不出反驳之词,毕竟他习惯了利用官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却常常让自己的说辞立不住脚。
一旁的钟谧倒是淡定,他静静地看了孙少衡一眼,语气凝然,“孙同知,你要想清楚了,若是让内阁查出你今日的拦路之举并非陛下授意,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孙少衡点头,“下官明白,然下官有圣命在身,今日宫门戒严,陛下除章都事以外谁也不见,还望诸位知悉。”
“什么谁也不见!我方才分明看见姚大人也……”
说话的人是林岁,却又立马被钟谧打断,他深深地看了孙少衡一眼,“孙大人,你好自为之。”
上了担架后不久,唐璎突然发起了烧,额头滚烫,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反复间,她似乎听见孙少衡言辞狠戾地对林岁说了什么,而后钟谧又说了几句,最后几人便离开了。
她眸中划过一丝愧然,孙少衡怕是要为此受罚了。
额头和后腰处的热意几乎要将她灼成一枚碳球,钻心的痛意逐渐转为麻木,手脚虚软,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一道清寒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得知你去了登闻鼓院后,陆子旭也想赶过去,却被陆阁老禁了足。无法,他只能翻墙,却又在跳下来的时候不慎摔断了腿,卧在床上动弹不得,最后只能托陆府的小厮将消息带去了都察院。”
竟是他通知的姚半雪。
唐璎心中一片酸涩,陆子旭自落水后身子便变得虚了许多,往日健步如飞的少年如今竟连翻个墙都会摔折了腿,即使卧病在床,也仍未忘记往都察院递消息……
“阿旭之恩,我铭感五内……”
姚半雪听言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听见她又道:“姚大人,也谢谢你……告诉我美人斋的线索。”
姚半雪思索片刻,忽而想起他曾赠过她一双鞋,彼时她初次接触仇、月二人的案件,正是一筹莫展之时,他便托张小满给她带了句‘去美人斋看看’的话。
随后,她依言去看了,也见到了宣娘,得知了所谓‘鸳鸯’团扇的秘密,一步一步抽丝剥茧,还原了两起案件的真相,甚至还找到了冶炼厂的地图和信件的真本。
他不得不承认,她是有本事的,只是仍需打磨。
絮叨间,几人已经来到太和殿。
大殿的殿门紧闭,白玉阶上立着一道绯色的身影,似是某个高级官员等着君王的召见。
唐璎皱眉,从她敲登闻鼓、受刑,到进宫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黎靖北按理早该接到风声,敞开殿门等着她诉冤了,缘何此刻大门还是闭着的?
而且......殿门前的那个官员似乎也有些眼熟。
姚半雪显然也瞧见了那人,朝他躬身行礼,“齐大人。”
那人竟是齐向安?!!
唐璎微惊,他不是方才还跟钟谧、林岁他们走在一块儿吗?为何会赶在她和姚半雪之前到太和殿?
更何况……唐璎将目光挪向他的跛足,眉头越皱越深。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姚半雪淡淡解释:“他乘辇来的。”
原来如此……
齐向安是三朝老臣,又不良于行,先帝特赐了他在宫中乘辇的权力,加之唐璎受了伤,擡着她的两名锦衣卫也不敢走快,他于几人之前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望着紧锁的殿门,唐璎心中发凉。另一侧,齐向安已经下了台阶,正缓步朝几人走来。
他看向担架上的唐璎,眼眸中跃动着疯狂。
“章都事,你可知凡是在敲鼓前未向登闻鼓院或登闻检院呈递事状而越级上告的,即便有理也要被杖责五十?”
一载过去,他苍老了许多,不仅妻离子散,还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接连守了寡,对都察院的恨意也与日俱增。
唐璎稳定心神,擡眸回道:“齐大人说的不错,此罚我自愿领受,但并非此时。”
为防恶意上访,告状之人在敲鼓前的确需要向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呈递事状,然而她要陈述的乃新政之冤,事关一国之君,如此一来,又有谁敢受理呢?
无法,她只能先斩后奏,在未获批准的情形下敲了鼓,受了刑,让皇帝“被迫”受理此案。
如此一来,那额外的杖刑自然也就落到了她头上。
“我既敲了鼓,又受了那三十下杖刑,依律应先面圣,等面完圣、陈完情才能继续领罚。”
饶是她身子向来不错,却也无法继续承受五十下的杖刑。
今日这八十杖打完,她怕自己的请愿在上达天听之前人就已经没了,故此必须先面圣。
“你哪儿来的规矩?”
齐向安哼笑一声,“先帝在位时,郑州就有一农户跋涉千里来京城敲鼓,却因未递送事状而被杖责,没挨过五十下就死了。怎么?就章大人的命娇贵,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唐璎直视着他,眸中毫无退色,“话虽如此,然太祖亦有规定——凡击鼓者,受完刑后须立即面圣,不得耽搁。怎么?就齐大人的个例是规矩,太祖皇帝所立的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章寒英!!”
齐向安脸上愠色更甚,唐璎却不欲理会,卯足了劲儿起身下塌,欲上前扣响殿门,可才走了没几步,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了。
姚半雪适时接住她,眉宇间满是不悦,“你……”
腰背上是火烧般的痛,唐璎仰起头,这才将眼前人的面容看了个仔细。
两人一年未见,他看起来变化不大,依旧俊秀如玉,端肃如冰,却又隐隐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是哪处她也说不出。
见他眉头微皱,眸色寒凉,“你”了半晌“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唐璎以为他生气了,又想开口训他,索性先发制人。
“姚大人,此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欲行之道,定会毫无保留地坚守下去!”
姚半雪听言,颇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
言讫,他朝太和殿的方向深深一拜,沉声道:“陛下,臣姚半雪,因忙于政事,漏看了章都事递到都察院的事状,实乃臣之过失,故此臣请求代为领受五十杖,以偿其越级上告之责。”
他竟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姚大人,你……”
她还欲再说,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一道低哑的嗓音从殿内传来。
“姚大人,你包庇人的水平委实差了点儿。”
唐璎大惊,若非常年相处,她几乎要辨认不出黎靖北的声音。
他……怎会变得如此虚弱。
“告状之人的事状通常都会呈递给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与你堂堂副都御史何干?”
落日为金殿镀上一层赤红,余晖遍撒,霞光万丈,黎靖北迎着夕阳侧身而坐,眉宇间一派萧索。
“她是你什么人,你还想代为受过?”
高座上的君王面如冠玉,唇白如纸,微微佝着腰,立着肩,坐姿不再端正,手脚不再自如,似竭力维护着一位帝王最后的尊严。
唐璎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听见他说——
“章御史既过了殿试,便算是天子门生了,学生犯了越级之过,朕作为老师,已经代为受过了。”
周皓卿适时走了出来,面色有些难看,“陛下得知章御史去了登闻鼓院后,便立刻将臣召了过来,说是先祖规矩不能坏,方能为天下之表率,如此……”
他狠狠一咬牙,沉痛道:“臣奉命对陛下动了刑,那五十杖,陛下已以老师的身份替章御史受过了!”
这回不止唐璎,就连姚半雪和齐向安亦深感震惊,一时无言以对。
皇帝竟替章寒英受了刑!!!
“都散了吧。”
黎靖北似是疲累之极,吩咐完众人,又看向唐璎,“章御史受了刑,不宜挪动,便留在华音殿好好休息吧,待养好了伤,你想走......”他缓缓阖上眼,“......便走罢。”
不知为何,唐璎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悲凉之意,心也跟着一沉。
她方想回话,却听黎靖北又道:“你的声音朕听到了,你所诉之事,朕也会酌情处理……喜云!”
“在!”
“回南阳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