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黑山(四) 柳观春,我等你来爱我。……(1/2)
第61章黑山(四)柳观春,我等你来爱我。……
第六十一章
都城用来抵御外敌的高墙早已被黑肉侵蚀,石砖风化,黄沙漫天。
业火符箓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竟有燎原之势。
修士们的战场在空中,他们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如同慈悲的神明。
可足下,遍地是尸山血海,断壁残垣,凡人死伤无数。
在邪祟面前,他们不过是一只猪、一头羊,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只待黑肉邪物猎杀,掠夺生机。
柳观春痴痴地看着这一幕人间炼狱,她想不明白,亦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发展成了这样?
上一世,便是苏无言猎杀修士,也不过是吞食妖魔,苏无言不吃凡人。明明连魔尊都不复存在了,可为何今生种种事情,还是变了?是因为她重生,改变了苏无言和江暮雪的人生轨迹,才让这个世界产生变化吗?
柳观春一直在自问,因她不明白,因她害怕看到那么多殷红的鲜血……因她感同身受这些苦难,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
本不应该如此的。
直到此刻,无数黑肉像是受到感应,齐齐往柳观春的方向扑杀、涌动,它们共享一个意识,极其默契,不慎在空中相撞,也能很快自洽,融为一体。
此刻的黑肉犹如庞然巨怪,它们变得更大、更沉,似是约定好了一个共同的狩猎计划,那种鬼魅一般驱之不去的狰狞魇语,又在柳观春的神识里炸开。
“柳观春、柳观春……”
“来啊、来啊……”
黑肉在成长,它说的字比以前多了,它说的话比以前清晰了,它也学会披上人类的伪善皮囊,刻意引诱柳观春沉溺。
它勾起柳观春心中的恶念,它蛊惑柳观春,带她去看前世的记忆。
谁说重生以后,前世就能完全抛诸脑后了?
受过的委屈、得到的欺凌、记得的辱骂,难道就不算苦难吗?难道就能统统不作数吗?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在今生展开了新的生活,凭什么柳观春还要记得?
就凭柳观春老实,就凭她好欺负吗?
柳观春的心魔滋生,她陷入梦魇里。
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看到很多前世的事。
柳观春刚穿进这个异世的时候,天下灾祸不断,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世人饥肠辘辘,甚至易子而食。
柳观春无家可归,人又生得瘦弱伶仃,人牙子嫌她年龄小,又是女孩身,不方便做活。万一卖不了钱财,还白搭上饭食,那可亏大了。
没人愿意收容她。
柳观春为了果腹,什么都吃,树根、观音土、杂草,她很想活下去,因此什么都不嫌弃。
或许是儿时受过苦,即便她后来入道,学了一些辟谷之术,仍难以戒掉口腹之欲。
也或许,只有吃东西,才能带给柳观春微乎其微的安全感。毕竟她自从穿到这个修仙异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柳观春无依无靠,她没有家人朋友,她知道自己不受上天眷顾,害怕自己会孤苦伶仃地死在这里。
万一没有人记得她,万一没有人祭奠她,万一没有为她收殓尸骨,柳观春很怕自己不能回家。
幸好,柳观春找到一户能收容她的人家,即便只是为奴为婢,即便动辄要被主人家打骂,但她能吃到黍、粟这样的粗粮,她很满足。
在柳观春能够勉强吃个半饱的那天晚上,她掉了许多眼泪,她心里很苦,却又觉得幸福。
柳观春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里,爬出来了一点,即便只有一点希望,她仍觉得满足,她知道入道修行或许就能寻到回家的路,她开始攒钱,为远赴仙途做打算。
柳观春以为人间流浪的几年,不过是生命中小小磨难,修仙者以慈悲为怀,她入道后会遇到很好相处的修士,有朝一日她能登天,寻到回家的路。
可是,等柳观春来到了仙宗,她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那些修士嫌弃她没有灵根,嫌弃她穷酸潦倒,他们看她的眼神,与世间刍狗无异,他们甚至不会用正眼去瞧柳观春。
柳观春的指骨紧攥,在那一天,她真的很想发泄这些情绪,她也是有脾气的小姑娘。
可是,现实还是磨平了她的棱角,再擡头,柳观春对所有人笑脸相迎。
她对他们甜甜一笑:“我知道我不过一介凡人,身份低微,根骨不佳,但我仰慕仙宗已久,我就住在山脚下的妖域,若是剑君们有何麻烦事,都能来嘱咐我,能为剑君们跑腿,是观春三生有幸之事。”
她留了个心眼,特地把名字告知,她希望这个凡人的名字,能在太上忘情的修行剑君心上,留下一点涟漪。
她渴求有人能给自己一点希望……柳观春真的真的,太想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明知那些修士不过把柳观春当成免费的打杂役人,她也绝无二话,因为柳观春一直以来都没有选择。
无论是深入妖山打仙草,还是潜入鬼潭寻鲛珠,只要修士们吩咐一声,柳观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幸好,柳观春的运气不算太差,她在十五六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善心肠的剑君,即便因术法之故,她没有看清过他的脸,时至今日,也只记得少年眉心那一颗如火艳丽的守元印。
柳观春难得有人陪伴,她喋喋不休地谈天,其实她并不是每日都那样话多。
草庐第一次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柳观春能够在剑君面前大显身手,施展厨艺……柳观春收留这位少年剑君,除了她想要占点便宜,迈进玄剑宗的山门,还有想要结识一个朋友的念头。
这位剑君真的很好相处,他甚至不抵触柳观春去碰他凝霜飞雪的本命剑。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的相处,柳观春心中也异常满足,她知道,她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小姑娘,旁人不能和她做朋友,那是那些人没眼光。
柳观春朋友稀少,不是自己的原因。
她不讨人喜欢,不是自己的问题。
少年剑君是个大好人,他满足了柳观春的愿望。
柳观春如愿以偿进入了玄剑宗的外门,她起早贪黑练剑,日复一日艰难求生。
每次坚持不下去,她就会望向那一座屹立于风雪中的绝情崖。
听师兄、师姐说,绝情崖是大师兄江暮雪修行之处,悬崖峭壁设有禁制,不允许外人靠近。
偶尔,柳观春仰头,她看到绝情崖上风雪爆开,银絮洒洒。
见到那些因剑势而飞扬的赫赫霜雪,她便明白,那是江暮雪在修炼。
即便天赋异禀如江暮雪,他也不曾有一日停止过修行。
那她也不会停下。
柳观春给自己打气。
她虽然不认识江暮雪,也从来不敢在人前提及这位天之骄子的名讳,怕受人耻笑,被人奚落,但内心深处,柳观春会将江暮雪视为榜样……她知道,内门大师兄就在那座雪峰之上,他一直都在。
柳观春遥望绝情崖,就仿佛身边也有江暮雪陪伴一样,她不是踽踽独行的一人。
柳观春唯有如此自我欺骗,才能在每个寂静的寒夜,忍住所有涌上心头的绝望。
再后来,柳观春得知江暮雪为了降服魔尊,不慎跌入迷魂梦阵。
她奉唐玄风之命,入阵救人。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离江暮雪那么近,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端详江暮雪。
师兄的眼睫毛既黑又长,唇瓣削薄,瞧着很是寡情的样子,不好亲近,他连鼻梁都很挺拔,眼窝深邃,各处五官都好似上苍匠心独造,独具美感。
柳观春不知为何,她本能想多亲近一点师兄,她故意以“感谢师兄赐衣赠食”的理由,取桃木梳子为他梳发、整理衣袍,梦阵里的雪域高原成日都是静悄悄的,但偶尔也会有毛团子一样柔软的麻雀,小心翼翼栖于江暮雪的肩头。
柳观春静静看着,不敢打扰。
她觉得有趣,小声嘀咕:“师兄的皮肤这么白,唇瓣也很红,头发乌黑浓密,还有小动物紧追不舍……师兄,你是公主!”
但很快,幻境变幻,映射出江暮雪小时候的场景,原来江暮雪是皇子啊,他根本不是公主……
柳观春和江暮雪待在一起的七年,每一天都很幸福。
离开梦境时,柳观春曾失去视觉,短暂地陷入黑暗里,但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的脸,心里并不害怕。
那时候的柳观春,特别羡慕唐婉。
她在黑暗中,终于可以平静审视自己。
她想,她很可能就是故事里的女配角,是个注定短命的炮灰,连男主角的白月光都算不上。
但柳观春拥有过,她已经很满足了。
柳观春的运气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在她进入内门,感到孤独的时刻,她还遇到了白衣师兄。
她像个正常的修士那样,入门得到前辈关照,修行有师兄指点,她说话也有人接,练剑有人看顾,就连分食小点心也能找到交好的道友。
这些稀松平常的事,都是白衣师兄赠予。
也是柳观春竭尽全力才得到的一切。
在这一刻,柳观春恍然大悟——她前世那么辛苦,那么努力往上爬,可她的愿望,仅仅是想当一个不被人注意、不被人欺凌、不被人打压的普通人。
她只是一个凡人啊。
之后,白衣师兄走了,江暮雪成亲了,她也失去了唯一一只陪伴左右的小猫。
柳观春陷入绝望,但又感到解脱,她终于不必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祈求苍天怜悯了,她终于不必期待任何东西了。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她愿意赴死,博得一个生机,又或者是哄自己乖乖离开人世。
她只是太累了。
即便她知道,自己其实回不了家。
等待杀阵形成的那段岁月,是柳观春最安逸的时光。
柳观春难得入眠,她无牵无挂,她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
梦里有无盐、有外婆,她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想赖床到几点就几点。
柳观春平静地等待肉.身消亡。
直到戾气深重的罡风之中,一袭惊鸿艳影的到来。
她看到剑眉凤目、衣冠楚楚的大师兄江暮雪,朝她奔来。
柳观春想起自己浑身是血,一定很狼狈,她怕江暮雪嫌弃,甚至不敢看他。
可江暮雪走向柳观春,男人隔着那一层能够灭魄的琉璃鼎,温柔地喊她的名字。
她的听力衰退,最终也只听到江暮雪喊她:“柳观春……”
不过,今生的柳观春,已经知道江暮雪的秘密了。
柳观春知道,原来江暮雪早知迷魂梦阵中的真相。江暮雪知道陪伴自己七年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是柳观春啊。
江暮雪不过忘记了,他不过忘了自己的爱人……所以才会对柳观春冷漠以待。
柳观春心神俱颤,她忍不住发抖。
柳观春想到前世魂飞魄散的自己,她终于记起,她把那个爱过自己的师兄丢在前世了。
她已经找不回江暮雪了。
……
“师妹,醒醒!”
江暮雪原本在与黑肉缠斗交锋,可偏偏一侧坐在竹骨剑上观战的柳观春忽然纹丝不动,她垂着头,变得异常安静。
像一具死尸。
江暮雪回头望去,他终于意识到,黑肉的幻境吞没了柳观春,她陷入梦魇之中了!
偏偏、偏偏江暮雪无法看清那些偷袭的黑肉……
因他有破妄目力,因他的眼睛,不是凡人的眼睛。
如果有心人得知江暮雪的底牌,觉察他这一重与生俱来的神技,邪祟就能利用这一点,直接变成妄象,躲避江暮雪的追捕。
江暮雪能勘破妄象,却看不到妄象的本体。
妄象便如遮蔽头脸的面纱,寻常修士只能看到盖住纱布的人影,无法分辨妖邪本体。
可江暮雪的眼睛有无视纱布的破妄神技,他不受幻象欺骗,能够直接看到纱布底下的妖邪。
偏偏这座肉山,有能力直接幻化成那一层纱……一旦它成了纱布,便是江暮雪看不到的东西,倘若它再奸诈一点,故意藏匿行踪,不发出声音,那江暮雪便拿它没有办法,只能引颈受戮。
江暮雪紧闭双眼,他舍下光剑,迅速冲向柳观春。
他义无反顾地展臂,拥紧柳观春。
在他扑来的一瞬间,黑肉的口器咬住江暮雪的臂骨,不待他挥剑斩裂,臂上已被邪祟食去一大块血肉。
血流如注,江暮雪的血液,溅射进柳观春黑如满月的瞳孔之中。
柳观春无动于衷。
江暮雪身上戾气暴涨,他深知黑肉在吞噬柳观春,他不能让她有事。
于是,江暮雪以身为饵,散出纯净的灵域雪气,诱惑邪祟。
与此同时,江暮雪又用心念下达杀令,命伏雪剑在黑肉袭向他时,直接诛杀妖邪。
江暮雪看不到一部分的黑肉,只能用笨拙的方式诱敌,为柳观春挡下这些潜在的袭击。
“师妹,你醒一醒,好不好?”
江暮雪擡起泛凉的手指,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掖去柳观春脸上的鲜血。
他把柳观春的脸抹得好脏,但那些鲜血都是他的。
江暮雪能用同心咒共感,他没感受到柳观春的疼痛,唯有此身在疼。
真好。
至少这一次,不是柳观春受伤。
“对不起,今日战情太乱,抱你的时候,没能及时用热水沐浴,消除寒气。是不是冻到你了?下次不会了,你原谅我一回。”
江暮雪声音艰涩,喉咙也有点颤抖。
他很少流露脆弱的神色,可他真的很不喜欢柳观春满身是血的样子。
江暮雪把她抱得更紧,他同她说了好多话。
即便说话,是沉默寡言的江暮雪最为不擅长的事。
他有努力在学。
江暮雪告诉柳观春,其实他小时候见到鬼魅,他很害怕,他也很稚气很傻,每日故意在御花园里逗留许久,不愿回到寝殿,他害怕与那些狰狞的妖邪精怪交谈。
江暮雪并非生来无情无惧,他也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凡人。
江暮雪告诉柳观春,他少时,得到的东西很少,但每一样都很珍惜。只是他所拥有的,都会被大妖皇贵妃逐一毁去。后来,他学会忍耐贪欲,他不能渴求太多。
希望,便会失望。
江暮雪说,他与柳观春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并非迷魂梦阵,而是妖域的草庐。
那时的少年剑君,被生活在妖域里的、古灵精怪的少女吸引,江暮雪不愿同柳观春深入接触,刻意施加了遮蔽面容的术法。
江暮雪审视本心,他告诉自己,如此行事,只是为了方便脱身。
可江暮雪后来才知,那一刻的少年剑君,远比他想象的敏锐。
少年剑君早早知道,他被柳观春引诱。
柳观春的到来,注定会动摇他太上忘情的道心。
江暮雪一心向道,他幼时受过欺凌、排挤、厌弃,他亦有为人的愤怒与怨恨,但他不会表露出来。因为妖狐以他的羞恼取乐,他的所有情绪,都会令皇贵妃欢喜。
唯有他平静无波,真如一尊离尘神像,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时,皇贵妃才会心生畏惧,她会怕他。
后来,江暮雪知道了如何不被人欺、不受人辱。他入道后,将所有畏惧的记忆封存于迷魂梦阵之中,只要不看,只要充耳不闻,他便是无坚不摧的剑君。
那时,江暮雪本以为,柳观春也是如此,她也不过是想诱他跌落凡尘的业障,只是红粉骷髅,他能抹除她,如同他灵台无尘的道心。
直到柳观春再次为他而来,在迷魂梦阵中,承载所有记忆的江暮雪,终是生出了可怖的独占欲。
江暮雪少时没能留下自己的心腹奴仆,没能留下自己喜欢的柔软小猫,只这一次,他想留下柳观春。
是柳观春向他奔来,不怪他下作、卑鄙。
强求的苦果,亦是果。
他在努力说服自己。
江暮雪于迷魂梦阵中拥有了柳观春,他不善言辞,不能告诉她心中浓烈的喜欢。他怕她知道真相会离开,他不想让柳观春走,江暮雪卑劣,他只会将那些侵占欲、邪念,于床笫之间传递给柳观春。
江暮雪怕柳观春看见自己肮脏的样子,怕她不喜。行房时江暮雪总是封闭她的目力、听力二感,阻止她躲藏。
可同时,江暮雪又希望柳观春看他,常常会与她十指相扣,以这具秀致的皮囊,诱她来吻他。
江暮雪在梦阵之中,一遍遍确认柳观春是否爱他……原来爱意会让人变得渺小、卑微,细弱如尘埃。
江暮雪本是最强悍的剑君,在柳观春面前,他也命门暴露,如此不堪一击。
在柳观春死后,世界照常运转。
修士还是你争我抢地修炼,人皇还是为了开辟疆土发动战争。
天仍是蓝色,草仍是青色。
就连柳观春生前最喜欢猎的那只雪兔,也还是跑得那么快。
柳观春就像一滴水,归于江湖,了无痕迹。
所有人都把柳观春遗忘了,唯有他记得。
江暮雪的身体越来越近神,他越是迷茫,越是惧怕,也越是无措。
在一天夜里,江暮雪惊醒,浑身是汗。
他梦到了柳观春和他说“再见”,他梦到柳观春回家了,他知道……这是他的道心,企图用这种方式骗他释怀。
江暮雪转头,他看到床上那一口小小的棺材。
江暮雪很快冷静下来。
他心知肚明,柳观春不在里面。她魂飞魄散,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痕迹。
会不会有朝一日,就连江暮雪也不记得柳观春了?
江暮雪第一次开始拥有恐惧,他想舍弃这一具神躯,他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他得……找回柳观春。
“柳观春,我盼着你来爱我,真的盼了很多年……”
江暮雪对陷入梦魇的柳观春如是说。
他害怕师妹听不到,他害怕师妹记不得,他告诉她——江暮雪的爱意,远比柳观春想象的多。
江暮雪紧紧抱着柳观春,可他护人之举,却触怒了那些包围禹州的黑肉。
黑肉凝聚一团,吞噬江暮雪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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