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世界,元夕夜和《青玉案》。(2/2)
辛赣也看着她。
半晌,他面上的神色说不清是信了还是没信,只将莲心乱了的额发别到耳后,轻声问:“那么,你来到这里是自己的意愿还是被迫。”
安静了许久,莲心才艰难地张开干涩的嘴唇:“...被迫。”
辛赣的神情不像意外的样子,“那你还能回去么。”
莲心说:“不能。”
“还想回去么。”
“......”
于是辛赣就懂了。
“这个。”
他轻轻擡手,摸了下自己的嘴唇,“...也是因为你的世界和这里不一样么。”
莲心便低了头,心虚又小声着:“...算是吧。三哥,我...”
“我很想留在你身边。但我害怕啊,在我的世界里,我不需要依托于什么水轮、风轮、空轮,我依托于我自己。但在这里...”
莲心向四周看看,视线扫过的全是一家家的男女。
贫家女人左抱稚子,右牵女儿,跟着前面一身轻松的夫君而去;
满身绫罗绸缎的娘子戴着帏帽左闪右躲,避开人们的胳膊和手的触碰,小心紧随前面的郎君;
而街边的歌姬则卖力地展现歌喉,起舞时一边护着自己腰间装满赏钱的钱囊,一边转着圈避过无数只手,穿过无数人的指点语言。
“但在这里,我如果嫁给一个人,我就不得不依托于另一个人而存在。”
莲心着急地握住他的手臂,“我从没有把你当作‘别人’,但这不是心里如何想的问题,而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存在...”
辛赣说:“我明白。”
看见莲心有些惶惑探究的眼神,他又重复一遍,“真的明白。”
又是许久的沉默。
莲心抱着辛赣的手臂开始发抖时,辛赣也侧过身来,另一只手按在莲心背上,轻拍了拍。
几乎像是个拥抱了。他的脸贴在莲心的头发上,闻到幽幽的香气。
他低了头,轻轻去闻莲心头发间的香气。
就在这一个瞬间,一切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啊。
人们的狂欢初歇,与他们同来的一行人坐在街边小铺中观景。
姜夔闲倚在铺子门边,低低吹箫,看着街上的如织人流,有人将壶灯高高悬起,挂到谁也碰不到的地方,叫它被吹得滴溜溜转,水似的光泼洒遍了整条街。
风将一切都吹得寒冷湿润。
“我舍不得你...”
莲心的鼻尖都被冻红了,将头靠在辛赣的胳膊上,心里有种撕裂般的痛苦,小声祈求他,“能不能不要放弃我,我也在试着克服呢...”
辛赣沉默着,用手指擦净她脸上的眼泪。
“哥哥也舍不得你。”
他说,“你一直以来,都知道的吧。”
莲心抽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靠在他手臂上颤抖着用力点头。
“那就没事了。”
辛赣叹了口气,收紧了怀抱,他的下巴抵在莲心头顶,淡淡道,“你对抗不了世界,我也不行。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
这个夜晚很长很长。
当莲心收拾好心情,和辛赣找到众人所在的位置时,大家正在茶铺里,齐齐看着辛弃疾在大街上的样子。
——辛弃疾人已经彻底玩开了,跟着路边的舞姬跳起舞来。
他哈哈大笑,且舞且吟,放声歌唱一首词牌的调子。
因为人传人说出“辛帅正在此地作词!”的消息越传越广,围拢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也许是因为舞蹈是最原始的语言,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最开始还只有辛弃疾和寥寥几个舞姬的身影在灯下光影忽闪,到了两盏茶后,里圈离辛弃疾近的人也跳起胡旋舞来。
直至花灯越点越多,起舞的范围也越扩越大。
从一处摊子前,到三家酒楼,再到一条街,能听见辛弃疾穿云裂石的高歌声的人都情不自禁随众人而动。
辛弃疾放声大笑,击鼓歌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③...”
莲心也跟着人群,围着辛弃疾转圈跳。
就像太阳周围的月亮一样,她绕着辛弃疾轮转着,大约隔一炷香经过辛赣一次。
每次经过,她都笑着和他对视。
那种笑盈盈的、露水一样清澈的快乐,叫辛赣也情不自禁笑起来,托着下巴,回看向她。
一切都忽然顺心遂意了起来。
莲心满心的快乐,随着震撼天地的鼓声、乐声、歌唱声愈发卖力地转动起身子来。
方才有人发现李月仙出去许久还没有回来,姜夔怕是她被人流挡住了,便与众人说一声,起身去寻。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当他寻遍了小巷子,终于在最后一条能避开欢乐的人群而不受挤的暗巷里见到李月仙头上所戴的那只显眼的金蛾时,便不禁笑了:“知道你有钱,也不必这么怕我们给挤掉吧?好了,你出来这么久,大家都很担心你。我给你保管着头饰,咱们从小路回茶铺。”
李月仙也看见他了,唉声叹气地起身:“生意最近不好做嘛...我夫君亏了多少钱了,节约些首饰钱总没有错...”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便不再继续说了。
只挥手:“走,走,多亏有你呀,尧章。”
姜夔便只笑了笑,没再多说,提着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便并肩向暗巷外走去。
暗巷里没什么光,和外面璀璨辉煌的样子几乎是两个世界。
李月仙仿佛有些害怕黑,胳膊在抖,姜夔离得近,贴着胳膊感觉到了。
想了想,便继续方才的话题,笑道:“你也该学学辛公。人家陷入低谷里,照旧有出来玩的心情。你赔了多少钱,日后又不是赚不回来了,这么颓丧是做什么呢。”
李月仙果然笑了,笑啐一口:“谁颓丧了。”
“辛公和莲心他们想的是国家大事,我那点愁绪确实是不敢比。顶多也就和姜郎君你差不多吧!”
“近墨者黑”这话再对没有了,李月仙原本规行矩步的脾气,和莲心待得久了,都学会了挤兑人。
姜夔无奈而笑,听李月仙说完:“不信你自己想想,尧章,你方才的愁绪是什么?”
“我方才的愁绪,是李家姐姐怎么去得这么久,还是不回来,叫大家挂心。”
巷子里路不平整,又常有贫寒人家在这里堆垃圾。
李月仙出身高不知道,姜夔却很清楚,在黑暗中一直注意着,随口和李月仙斗一句嘴后,此时见前面有块挡路的箱子,便拉一下她袖子,便叫她走在自己身后,“你前头有东西,走这边。留神别撞了脚。”
李月仙被他扯到了身后,也许是专心看路,便没再说话。
许久,在姜夔左顾右盼朝巷子口外瞧去:“三郎方才说给我挂一盏蛙灯在茶铺门口的旗幡上当作标识,怎么现下却找不见了呢...”时,李月仙终于说话了。
“说是挂蛙灯,你却是个坐井观天的青蛙——这里太暗,视角又小,得出去才好看清楚。快走,快走。”
前面马上要到巷子口了,李月仙在后头推着姜夔,两人便都笑了。
就在姜夔还要再说些别的玩笑时,身后的李月仙又说话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方才我没回去,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漂亮了,我一时贪看住了,所以才迷了眼么。眼下看得眼睛都花了,自然总归是要回去的。你急什么。”
远处,辛弃疾的歌声像高飞的鸟一样腾空,就连这里都能听得清楚。“...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姜夔沉默片刻,笑道:“好吧,知道了。”
又道:“这是辛公的声音,你听到了吧。我们循着这声音,就能把你送回去。”
李月仙“哎”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之后几步,两人都没再说话。
在走出巷子口的一刹那,外面一切的璀璨灯火跳进人的眼里。
姜夔的脚步停住了一瞬,仰头看向层层叠叠的、星子般的连天灯火。
那种景象,叫人无心去想自己,只能去看整个世界。
世界像海一样,倒映在眼睛这一方湖泊之中,大千世界,无尽遨游。
——好一个辉煌世界啊。
...
玩到尽兴时,月亮已经渐渐落下去,天边开始翻起鱼肚白。
一行人也在这时才准备回家。
姜夔站在最前面,拿新换的笛子吹一首轻快的曲子;
辛弃疾和范如玉跟在他身后,仍在跟着唱歌,兴致高时,甚至拿起鼓且走且击起来;
莲心缀在最后头,拖着脚步精疲力尽,却一边拉着辛赣的手,另一只手还在不停跟着音乐舞动,舞姿变换莫测,叫路边的一种舞姬眼神更加警惕——这路数,又像是前朝的异域舞蹈,又像是战舞,甚至还有些像肚皮舞,她们竟不知临安府内何时出现了此等劲敌!
李月仙看不过眼,过来拉住莲心的另一只手:“好了,别动了。”
莲心受制于强权,不得不放下手。
便侧过脸,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李月仙道:“担心别人的眼光。”
莲心便摇头:“世上各人眼光不尽相同,要满足所有人的眼光,那是不可能的。”
“满足所有人自然不可能,那也不是我想要的。能满足大部分的眼光就够用。”
“这却有什么用呢?”
“满足俗世的规矩约束,你就有资格从俗世里得到更多。我是个生意人,我是要看投入与回报,还有它们的风险大小的呀。”
李月仙取了旁边摊位上的一只蛾儿,只是粗布的料子,并不值钱,但还是拿来在头上比了比,笑道,“我可没有你和朱淑真那样的勇气,有什么担心的事就能马上去办。这种利落,我是做不来。”
朱淑真笑:“我现下也没有担心的事。魏王来临安了,他过得好,我就没有什么忧愁了。”
“诸王回临安,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莲心看一眼李月仙,又一起去看朱淑真,“...魏王有没有和你说些战事的事?”
“他没有和我说。他怎么会和我说。”
朱淑真只笑。
而直到女孩子们走过半条街时,她才终于又道:“...但我认识的一位高官夫人与我透露过一些。”
“此次太子和太上皇受挫,他们的人手都掺合不进来濠州之事了。”
朱淑真垂着脸,以极轻的声音道,“你们与宫中来往密切,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宫中一共就只有三方势力,剩余两方都出局了,由官家作主,想来是将要出兵无疑了。
莲心将手放在心口,轻轻呼吸片刻。
“而且,魏王已经被秘密召进宫中,开始御前会议,商讨调兵、主帅人选等。”
朱淑真凑在李月仙和莲心中间,靠着她们的耳朵,轻声道。
莲心便一惊,瞪大了眼睛,回看朱淑真。
风把声音都吹到人耳边。
散场的人们还在唱辛弃疾昨夜作出的《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他遥望天际。
连魏王都被召至宫中,他却没有任何的消息。
难道连月以来,他与两个孩子的谋划竟然是估计错了么。
官家难道并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是在考验他?
辛弃疾把玩着袖里的匕首。
现下随身携带的,是年少时祖父所赠与他的生辰礼物,虽然早已缺了口,但他仍未将它扔掉。所幸他现在整日赋闲在家,也根本没有会用到武器的场合...
就在辛弃疾不自禁皱起眉时,路的尽头传来达达马蹄声。
清晨的露水从路边的梅花上滚落下来,刚巧掉进辛弃疾的脖领里。
耳边的声音,还有脖颈中冰凉的感觉加在一起,恍惚间竟以为还是少年时打马行经繁华的大街,被路边人家栽种的杏枝打了脸。
那时候他志比天高,祖父尚在,常带他出行游遍附近的山水。
他疯跑于山岳之间,玩石戏水,呼朋引伴,好不快活。
待他玩够了,祖父便会携他爬到群山之巅。
那样的年轻,让他就连喊声都雄心万丈,仿佛能上达天际;
那样的高山,连飞鸟都罕至,只能见云雾缥缈,一声咆哮高喊,能震得岳麓层层叠叠返回来无数声回音。
每到这时候,祖父便会指着远处,告诉他:“这里本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
有家不能回,能回的也不是家。
年少时,哪里懂此恨绵绵,只知道壮心不已,失去的,立下壮志便一定能夺回来。
高山之巅,年轻的辛弃疾热血沸腾,向世界立下誓言:夺回故土!
而今屈指算来,距离那时已过去了半生。
时光流不断,山石皆不变。
而他...
就连他从前随身携带了十多年的匕首都已经闲不住了。
所以在庐山上,他听从莲心的建议,将它送给了陆家的子坦,期盼他们这些年轻的生命能接过他未完的责任。
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离开角声悠长的战场,半夜醒来,总是将仅剩的宝剑擦了又擦,只等着再有一天上阵杀敌。
事实是,他自己清楚,就算到了死的那天都没完成年少时的期待,他也会抱着这个期待死去。
到死都没完成愿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没走到生命尽头,就提前放弃了愿望,放弃了自己!
跟着路边形形色色的人,辛弃疾也提起气来,大声歌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④...”
年少时的露水停留在他脖颈上,不一会儿就干了。
而他也必须继续向前走。
辛弃疾将袖里的旧匕首收好,不去管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继续且走且歌。
直到马蹄声停在他的身边。
露水仍在不停摇曳着,甩在地面上,有湿漉漉的水痕。
辛弃疾微微皱了眉,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站住了,昂首挺胸,看着眼前一片欢乐过后的街景。
半晌,风声约住。
背后传来侍卫含笑的声音。
“辛大人,官家宣你、辛待诏、莲小娘子入宫,商讨发兵濠州事宜。”
他深深一揖,“还请辛大人与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