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动容(2/2)
四下阒静,唯有火烛燃噼,星泉发现郎君虽睁着眼,目中却不曾聚光,好似隐着潮雾,蒙蒙一片,偏离平日里的阴冷尖锐,显得有些宽和与疲惫。
星泉也不由觉得目中潮泪湿润,他都已许久没见过这样的郎君了,过往郎君性子再阴晴不定,那也有晴的时候,哪如现今这般时时绷紧,不曾松懈,他不知多少次担忧郎君会就此病倒。
可郎君一直不曾倒下,只是一味的冰冷病态,这并不算好事,他听闻往往是这种精神强硬的人,一旦倒下便更容易药石罔效。
郎君现在能流露出些许情绪,他竟觉得松一口气。
他默默退下为郎君掩好门,不扰了郎君难得外放的情绪。
沈遐洲似缓了很久才将信仔细收起,再擡起脸时,他的眼尾虽仍有潮意,但那双眼却似染上了一重夜色的幽暗,毫不掩饰的杀性,同他俊美的外表交融得好似个什么也不在乎的恶鬼。
翌日,星泉发现他家郎君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变本加厉地行事疯狂,他的手从朝堂伸至了域外,绸缎、茶叶、石蜜等物源源不断地从中原地带运至蜀中一带,再经由蜀地运往域外,赚得的诸多钱财皆用于他商队的扩大。
说是商队,但这些都是早年他在蜀地剿匪时充盈的部曲,等同私兵,他有自己的商道,鲜卑、匈奴等部同大绥边境的消息时时能传至他的耳中。
是年九月,鲜卑族的慕容部落同上谷、渔阳、辽西等郡摩擦不断,大绥边防将领多有死伤,其中就有顾五郎,这顾五郎早前也非是边地将领,是长公主在时,为擡举寒门武将,以平丹阳动乱之由,强置换了几处兵马。
顾五郎就是那时留守在了边郡,后陈雍继位,也有意打压世家,便忽视了这些变动,而朝中无休止的内斗,也令那些调往苦寒之地的世家子们回调无门。
若在平和之时,即便在苦寒之地,这些世家子们也能自己将日子过滋润了,可数次交锋下来,外族的蛮人们似也察觉了边防的薄弱。
一次比一次猛烈的进攻,又有多少本就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愿豁出性命去拼?
同顾五郎这样郎君都已是少有,而将领一旦畏了惧了,底下的军士又能有几多士气?
败仗的消息不断传回洛京,朝堂间非但没有同仇敌忾,反而越发地针锋相对,有子弟在边地的世家一面想将自家的子侄调回,一面又不愿就此被寒门武将压了一头,尤其上谷、渔阳一带属幽州,早前还是陶敬驻守过的,若非是要擡举这些粗人,他们家中的子弟何故会害了性命?
而陶敬为首的寒门武将也趁机不断上书弹劾败仗的将领。
经过一番争论和妥协,最后的结论是从寒门与世家中各出一个将领,联合退敌。
事情有了定论,御座之上的陈雍略带疲惫地下了朝,他的身子骨已然不见了过往的多病,但眉目中却多了几分时隐时现的残虐,他似乎想压住,令面皮一如还是惠王时那样温和,可却抽动得有些骇人,及至入了寝殿,他面皮上最后的温态也不见了。
木质物品翻倒的响动自内传出,他一直在隐忍,从幼时冷宫的受尽冷待到陈蓉养育下的忍气吞声,及至如今,他已是万万人之上,可仍旧有人胆敢不断忤逆他,吕良这老匹夫处处与他作对。
他想令沈遐洲死,吕良便非扯出些管冠冕堂皇的由头来保,他为更驱使陶敬为自己卖命,纳陶然入宫,吕良转头将自家旁支的女郎也送入宫中,打量他不知这老匹夫的心思,有了皇嗣,他当初用在长公主身上的手段焉知不会重回自己身上?
似想到什么,陈雍的眉头又温淡地舒展开一些,想来吕良也料不到,他既杀不掉沈遐洲,便也用沈遐洲作刀,提出了改制,也不知吕良可曾后悔非要留下沈遐洲与他膈应?
如此想着,朝中争论带来的不悦倒也消退不少,他全然不在乎边地的几场败仗,他始终认为域外的那些部族不成气候,倒是再多死些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好。
他轻扣了扣没经翻倒的桌案,登时有屏住呼吸在不远随侍的宫婢上前,将殿内毁乱的器具尽数换上新的。
恰是时,陶然来求见。
陈雍目中划过一丝兴味,朝旁点了点头,便有人去引陶然入内。
他继位至今不足一年,并无皇后,三夫人中的贵嫔是为陶然,还有一位吕姓贵人,再往下,九嫔也未满,皆是愿攀附他而送进宫的女郎。
其中陶然无疑是最特殊的存在,早在他未夺帝之时,二人便多有一些合作。
大绥门阀士族之间的倾轧争夺非始于长公主,自来有之,故而常有因卷入□□招来杀生之祸的名士,长久下来,这些名士分为了明显的两派,一派如吕相这般积极入世,一派如陆放一般远离政治,以探究玄理来超然物外,这也是清谈在大绥名士间流行的原因之一。
这类人在这些年来越发地多,陶然便是他于玄思与清谈一道上立起的一道旗帜,并不需陶然有多擅长此道,只需令众人知晓,他并不如长公主那般厌恶此道,并在以“神女”之口强化自己君权神授的同时,向外传播人放松宽容自己的性情皆是可以被理解的,即便是做出一些不穿衣服、不戴帽子的行为。
虚渺境界的追求,五石散光明正大的流行,皆令诸多世家内里变得更加糜烂。
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不破不立,用不了几年,变法新制选拔的人才便能取代世家的垄断,实实在在的权柄皆能收归于手。
许是想着这些,他偏浓郁的眉眼冲淡了温雅,瞧着竟有些鬼魅的邪肆。
陶然望一眼,便略带羞涩地垂头施礼。
明耀耀的蹙金裙铺展在淡色氍毹之上,腰间更是坠下各种繁复珠饰,富贵得不像个“神女”,倒像个堆满锦绣的衣桁。
陈雍双目像是被刺一般地偏了偏,他实是不知陶然自哪学来的穿衣风格,一经得势,竟一扫往日的淡雅装扮,变得越发庸俗。
陈雍皱着眉询问:“何事?”
陶然噙笑:“得陛下看重,妾得以为陛下料理祭祀事宜,妾想着,今年终归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冬至的祭天自然也尤为要紧,可惜妾已为人妇,不能再作祭舞。”
陶然说着,觑了一眼陈雍神情,才上前些地继续道:“妾有一人选想荐与陛下,这人陛下也识得。”
陈雍擡眼,只听得陶然口中吐出了一极为熟悉的女郎名讳——
“大司农家的六娘子王静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