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雨(2/2)
若是他借此机会将自己是魔教妖女一事尽数抖落了开来,那她便知道他对她绝无半分情义,定要另做打算了。
崔莹想着,不自禁地觉得气闷。
左右闲来无事,这客栈里头又到处都是连家的人,看着就装得心烦,她于是在看见雪翁上楼之后就又信步走出去,继续在外闲逛。
长安城毕竟热闹,她走走停停,四处游玩,一路上途经各种糖葫芦,花灯,泥娃娃小铺,左右又有蒸腾着热气的点心包子一类,倒从未走过回头路。
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转暗,正午的太阳也已偏了位置,光线被遮去了大半。
崔莹擡手遮了眼,朝天上望去,便觉得有些不对。
她最多也只走了半个时辰,怎么天色竟然已经这样暗了?
在凝神去看时,却见天上乌云重叠,连绵一片,各处卷云波澜叠起,宛如泼墨一般浓浓淡淡地洒遍了天空。
这竟然是……要下雨了!
恰在此时,忽听得天空中一道霹雳,随即轰隆之声嗡鸣,便有豆大般的雨珠从天上直直砸落下来,顷刻之间便连成了一片雨幕。
崔莹猝不及防之下,身上被淋到了半边,再往屋檐下跑时却已来不及,被那忽然加大的雨势环抱起来,湿遍了全身,原本轻飘的裙摆被水沾湿之后霎时间沉重了起来,将她本就娇弱的身子拖得更沉了。
雨声在空蒙的天地之间此起彼伏地交叠回响,那从天而降的雨珠时而落在屋檐上发出碎玉落盘般的清鸣,时而成群结对如同瀑布般挥洒下来,将地面冲刷出沙沙声响,又有倾盆而下的水浪打在深深浅浅的凹洼处,似乎是天神势要填平天堑与鸿沟,让一汪潮水涨起,把这无论沟壑还是险峰都端做了一端平线。
离得近的避雨之处已然满满当当的挤了几排人,她便是赶过去了也寻不到容身之所,哪怕偶尔能有,那也是污浊不堪的被几个带着汗气的男子挤在中间,她宁可淋着也不愿意去。
待崔莹终于寻着一处僻静的檐下躲雨时,她全身上下已然湿透,衣服冰凉的贴在身上,寒气入骨,让她忍不住打起寒战,蹲下身子蜷抱在一处。
远处一道黑影足尖点地,飞奔而来,掠过泥泞湿滑的水洼,就如同行走在平地那般顺畅,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来人浓眉大眼,脸阔方正,单手撑伞,头发被风雨刮的七零八落,显出匆忙之态。
“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止不住了,属下送您回去罢。”
“方才眼见着骤然变天,属下便立刻寻路旁之人买了伞来……”
金樽按照往常的习惯不敢怠慢的汇报起来。
“属下另带了一把新伞,小主若不嫌弃,可以用这一把撑着回去。”
一边说,他便恭敬地将那把骨架结实的油纸伞递到崔莹面前。
崔莹此刻衣衫湿透,浑身发冷,身上难受得紧,原没什么精力去管这个,故而只是垂眸无力的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余光里却瞥见四面雨雾苍茫,只有她主仆二人孤零零的处于墙边一隅,她心里没来由的觉得难过,连到这看到这光鲜亮丽的新伞心里也起不了几分波澜。
想到自己已然淋了这许久,浑身湿透,即便是撑了伞回去也少不了大病一场,她索性便不想再管。
“你且去罢。”
崔莹觉得浑身虚弱乏力,转过了眼眸,连再看一眼那把伞的兴致都没有了。
“记着雨停了之后去药铺里买些生姜,再去采买当归四逆汤的药材,补上桂枝,牡丹皮各两钱……”
她说着已然为自己开好了药。
金樽听在耳中自然也明白,小主这次非病不可,心中免不得有些焦急。
“您不如先随我去附近的人家避避雨,换一身衣裳,兴许便不会生病了……”
崔莹摇了摇头笑道:“你且不用管我,等我恢复些气力,我自会去的。你莫要待在这里,自己寻一个地方避雨去吧。”
她心中却明白,再如何也都大差不差的,她体质比常人弱上数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少不得卧床几日,至于这差别也就在那几日的天数上罢了。
金樽听她既然已做下了断便应声称是,眨眼间消失在了云雾中。他身为暗卫自然也不会走远,只是她既如此说,他便知道她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周围安静下来之后,雨点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喧嚣。崔莹呆呆的凝视着这飘摇的雨幕,以及银线白珠之间被扭曲了的风景,心中惘然。
今日真是诸事不宜。先是和连淮闹开,至今不知该如何是好,出门买布时遇上不识眼色的蠢东西,后来又少不得和雪翁交涉几句,好容易能自在的走一段路,却又半途遇上暴雨……
她越想越觉烦恼气闷,连带着身上更加难受了,便连动弹一下也不愿,只独自蜷成一团,一颗心便如同丢在了这茫茫大雨之中一般,被雨滴冲刷得既冷且酸涩,在这一望无垠的瓢泼里,不知身处何方,因何而来,又为何要去。
也许她生来便是如此,截然一身,独来独往。爹娘恨她入骨,世人非蠢即坏,蠢些的畏她惧她,坏些的便想着各处寻探机会算计,尽管没有一件办成了。
只是如此想来,她却觉得活着也没有甚么意思。她向来是独活的,不爱谁,也不被谁爱着,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便自己给自己寻些趣味。
她爱吃各种刁巧,天下美食,但是她发起病来便连月的没了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只恨自己不能做个不饮不食的神仙。
她爱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只是生来身体孱弱,跑不了多远便气喘连连,山水所带来的喜悦之情,甚至不抵身上的疲倦,而吟诗作画时,久坐或久站之后便感到头晕目眩,也就没了兴味。
加之身上气脉尽断,每一呼吸便能感到隐隐作痛,虽说十几年来早已习惯了如此,但一旦她细细想来,依旧觉得没意思的紧。
若活着只是为了经受痛苦,那又何苦要活着呢?
一阵轰隆声响过,方才渐渐歇了的雨声又一下子响亮了数倍。
崔莹仰头看天,但见一片乌鸦鸦的,连太阳的余晖都摸不着。
这雨也许是下到晚上,也许是下到明天。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身上稍卸,放松了一下身子,于是后背便不小心挨上了墙边,冰凉的衣服贴近肌肤,顿觉寒意直钻到心里去。
一旦过了相互间取暖的距离,崔莹便能更加明白的感受到身上的湿气与难受,肌肤哆嗦着发冷,但体内却有一股发烧似的燥热。
她不由得想起了连淮,顿时又恨又懊恼。
早知他能在最后关头瞧破自己,她又何苦这么处心积虑的一步步亲近他……
现在倒好,他对自己非但没了感情,说不准还恨上了,恐怕将来别说关心照顾了,就连半点好眼色都不会给她,没的还要天天恼她,赶她走,估计见她落雨了也没有半点怜惜,不盼着她被雨淋的高烧数日便算是好的呢。
人在身上难受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加之她本就心情不好,此刻更是越想越觉得逼真,心中忍不住又恼怒又悲哀,便俯身埋在双膝之间,哀哀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