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1/2)
第八十三章
宋瑾砚从很早,就学会如何讨人喜欢。
记忆最早回溯到两三岁时。
宋家老宅大而空旷,他从出生就在这里。但却很少能看见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
宋建业总是行色匆匆,身后跟着一群黑色西装,人高马大的助理和保镖,回来不过片刻,便又会离开。
但母亲常会和他说,整个宋家,他们所能依靠倚仗的,也只有宋建业。
他一定要讨得这位父亲的喜欢。
对这位年龄差距极大,严肃冷沉的父亲,他依旧会摆出最好的状态应对。
男人心情好,也会抱着他打趣玩闹片刻。
这时,他总能敏锐察觉,来自那一位“哥哥”阴翳的视线。
宋宅大,大到总有阴私,也发生得无声无息。
蒋蔓将他看得很紧,但双拳难敌四手。宋绍章的眼线爪牙无处不在。
人生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约莫五岁的时候。
他被后院的园丁,“失手”推进泳池。冰凉的水呛入胸肺,倒灌挤压。
但在他几乎快要死的时候,又会被扯着衣襟拉回来。
但不等重见天日,又会被恶劣地按回去,周而复始。
他至今无法形容这种无限逼近溺亡的感觉,在绝对的恶意和忽视面前,弱小的自己毫无抵抗。
意识快要涣散前,宋瑾砚看到了宋绍章的脸。
彼时他还是年轻的模样,却已经具备了后来冲动无能的雏形。
他狎玩般掐他湿淋淋的下巴,“笑啊,再笑啊,你不是最喜欢冲人笑吗?”
“你看看现在谁会来救你?嗯?”
“以后在这个家,给我夹着尾巴做人,不然下一次可不是这么简单了。”
宋瑾砚转头就回去继续冲冷水,严重高烧了三天。
无需他多说,母亲处理这些,也自有手段。正如蒋蔓说过的,他们能倚仗的,也只有宋建业,那就利用好手上的筹码和优势去撬动更大的利益。
上位者总是讲究权衡之术。因为再娶生子,他就必须对宋绍章的家族有个交代,所以从他出生起,他们就必须谨小慎微,不能有半分逾越。
而现今宋绍章冲动放下大错,这无疑打破了这个平衡,宋建业勃然大怒,家法揍了一顿宋绍章,剥除了他几个正在跟的项目,宋绍章所倚仗的母家也被他严厉打击了一番。
就这样,因为宋绍章的愚蠢冲动,使得宋瑾砚今后的日子有所缓和。
明面上,宋建业给予他们母子更多的倾斜,蒋蔓得以在举步维艰的集团有所喘气,积累经验和资源。
就这样,宋瑾砚度过他不平稳,却也平稳的童年。
一路从京大到斯坦福,二十岁接手集团公务,学业和事业一起,几乎让他分身乏术。
整个宋家,便是一个社会般的染缸。一个人能获得多少支持,不在于他个人有多强,而在于他能否给身边人带来相应资源。
蒋蔓时常回耳提面命。她算不上一个慈母,却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她让他自省,自立,教他立足,同时给予厚重的压力,她期待他站上家族的顶尖。
各方压力下,宋瑾砚的青年时期,几乎没有片刻喘息。
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子,定了明家的姻亲。听闻这位老爷子钦点的未婚妻,刚从宜城被接回京,将在宋成睿十五岁生日露面。
老爷子给宋成睿定了明家这门亲,不少人考量,这是在给这位嫡孙铺路。
宋瑾砚这个小儿子,再有能力又如何?到底不是发妻生的,蒋蔓一个港城的外来者,秘书上位,哪里算得上正统?
说得不好听,要不是宋建业顾忌脸面,蒋蔓又颇有手段,宋瑾砚的身份撑死也就是私生子。
非正统吗?宋瑾砚一笑而过,当天出席了这场宴会。
他倒是要看看,老爷子钦点的这位“嫡太子妃”什么样子。
秉承了宋绍章一贯的铺张奢靡传统,宋成睿这场生日宴办得别开生面,却也没有脑子。
从宴客的布局,就可以看出孰亲孰疏,哪些是他们的人。
宋瑾砚待人的态度方式,使得愿意与他攀谈的人只多不少,消息来源也更准确直接。
二楼的阳台往下,正对后院的泳池。在这里,宋瑾砚第一次见到了明荔。
看清的瞬间,他难得挑乐下眉。
身侧的讨论只多不少。
“诶,这就是你那个侄媳妇啊?”声音带着调笑轻慢。
“这气质…属实登不得台面了一些。”
“成睿倒是一表人才,明家这个,这明显配不上啊。”
“就是,老爷子还不如挑她那个妹妹呢。”
宋瑾砚笑了下,没有说话,目光仍远远落于角落里,那个明显无所适从的女孩身上。
小姑娘穿着并不合适的白裙子,头发做成娴静的公主头。
看起来在一众同龄的少年人里,并不出色。
但看美人骨相大于皮相,仔细看,明荔的五官没一处不精致,长大后长相绝不会落于下乘。
哪怕是他们口中格格不入的气质,也有着独特的生命力和野性。
可惜了,这里的人对美的定义有所局限,并不懂得欣赏。
宋瑾砚饶有兴致地驻足观赏着。面对京城这圈人的有意的忽视和排挤,这位小姑娘会怎么做。
不知不觉,他从二楼往下,站在了泳池边并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近看,明荔神色漠然。但终究稚嫩,眉目间是一触即碎的倔强和隐忍。
两个明家小姐不知因什么争执起来。
明荔掉落泳池,而另一位则轻轻抽泣,引来众人或真或假的嘘寒问暖。
这样手段拙劣的阴私,宋瑾砚看过太多。原本当作孩子间的一场玩乐作壁上观,但当他的视线落于泳池边下沉,几乎看不见身影的明荔后,又微微陷入了思索。
几秒后,他做出了被发小喊了十年年“慈善家”的善事。
——在众目睽睽下,入池救了这位人生地不熟,边缘化的明家千金。
宋瑾砚至今无法解释清那时候的动机,他素来不是冲动的人。
但最终给自己的理由是:人总有昏头到解释不清楚原因的时候。
或许,只是溺水的感觉太难受,让他想到了少时任人拿捏磋磨的自己。
毕竟宋成睿十五岁生日,他是这场宴会的主人,落水的是他明面上的未婚妻。
中途,宋瑾砚便将明荔交给了带着佣人过来的宋成睿。
从未想过,无利不起早的自己,有一天也会白做了这么一个好人。
这件事,雁过无痕。
宋瑾砚继续辗转于学业和事业间,几乎要将这件插曲放在脑后时,他再一次见到了这个小姑娘。
那本是一个静谧的夏日午后,宋宅门前的大树葱葱郁郁,撒下浓密的阴影,知了声阵阵。
他难得得闲,回了宋家一趟。
却见佣人熙攘,不停有人声传来。绕过门前的鹅卵石小路,他一转头,看到了站在树下擡头看热闹的佣人。
以及老宅二楼开着的窗户,宋成睿的脸透过窗户露出一半。
但唇线抿着,不是愉悦的神色,反显得尴尬漠然。
树上正传来女孩清脆如黄鹂的嗓音:“成睿哥哥,不吃饭不行的,你就尝一尝嘛,叔叔罚你就算我的可不可以?”
说着,女孩伸直了杆子,杆那头挂着袋子装的糕点。
可惜,遭来的是无情的拒绝。
“我不吃,你拿回去。”
树上都女孩不依不饶,好话说尽,可惜对面的少年依旧不领情。
正看热闹的佣人,则低声说笑唏嘘。
女孩的语气逐渐低落,带着强颜欢笑的怔忪。
她低着头,灰溜溜地下树。心不在焉中脚下一滑,从半空跌落地上。
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有佣人没忍住,喉间发出并不厚道的一声笑。
他本该看过这场儿戏后,一笑而过着离开。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宋瑾砚擡步往前,蹲在了低着头,拍着身上灰尘的女孩。
伸手,替她拂去了头顶的尘埃。
女孩擡头。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意义的,对视上。
相比一年以前,她的肤色白皙了许多,眼神澄澈,黑如曜石,漂亮得无以复加。
她定定看着他,久久不动。
眼中还有未散的失落和受伤。
少被人这般不加掩饰地盯着,宋瑾砚有些忍俊不禁。
“树上好玩吗?”他笑着问。
明荔眸中变化,眼睫轻轻颤动两下,像是受宠若惊的鹿。
半晌,她哑着嗓音摇头:“不好玩。”
她的膝盖受了伤,宋瑾砚将人打横抱起,“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的话比想象要少,整个过程,除了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他,就是问什么才答什么。
唯一多嘴问的一句话是:“哥哥,你是谁啊?”
宋瑾砚动作微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看来,她的确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卖了个关子,“问我是谁做什么?”
明荔的声音几乎模糊到听不见:“报恩。”
报恩?
宋瑾砚快被她的率真逗笑了,开玩笑道:“那你不该喊我一句哥哥。”
“嗯?”
“成睿没和你说过我吗?”他试探着打量她表情。
明荔讷讷摇头。
说起宋成睿时,她眼中的光芒微黯。
很显然,她和宋成睿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更偏向于一厢情愿。
宋瑾砚:“我是成睿小叔,你该随他,喊我一句叔叔。”
熟不知,就是这句叔叔,让他在今后的好几年,都饱受后悔的滋味。
这个从草原来的小姑娘,有着天生的没有杂质的执着。
宋瑾砚与她的见面并不频繁,她大多出现在寒暑假。
但每一次的见面,她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给他小小的惊喜。
她笑盈盈送他卤牛肉,不停解释:“叔叔,这是舅妈卤的,很好吃,你尝尝,如果喜欢我再给你带!”
有时,会抱着一箩筐的橘子,像是怕他嫌弃,期期艾艾地说:“这是外公果园里养的,很甜的,叔叔你尝尝。”
他们甚少在春秋相见。
一年也就数次,冬夏之际。
每一次,她都会比以往更高挑,白皙。五官逐渐长开,明艳之极,像是馥郁的小玫瑰。
她毫无防心,永远洋溢起笑脸,唤他宋叔叔。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算好吗?”她疑惑。
这还不算好吗?宋瑾砚敛眸,笑了下。
他的身边,人群来来往往。无一不与“利”沾边。
就连他让她一次次靠近,也未尝不留有一种长远的后手。
他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资源,无论是人,还是物。
“算啊。”他说。
从没有人对他好得这半纯粹,连蒋慢也没有。
第一人,竟是——宋瑾砚需要用“侄媳妇”这个称谓形容的少女。
那年,他午后躲懒,替她写下送给宋成睿的情书。
少女脸上是不可名状的娇羞,紧张。
顾盼生辉。
他看着,觉得心底微空。
纯粹。
人生来纯粹,却又几人能保持初心。
宋瑾砚头一次生出了一种叫羡滟的情绪。
而对象,竟是他向来不甚在意的侄子。
那天,看着明荔笑眯眯地拿着情书,蹦哒着离开。
他微微出神。
这个侄子的运气,似乎确实比他好了许多。
很快有了一件事,让宋瑾砚体会到明荔那句话的含义。
——“这算好吗。”
——“算。”
原来她真正的好,是可以为宋成睿舍弃生命。
给他的,确实也只是一点点好而已。
那次,他的手下做错事。最后,没能让宋成睿伤到一星半点,受苦都唯有明荔。
宋瑾砚因此被老爷子重重斥责,几年心思白费。
他笑着,心情却难以描述地复杂。
有很长一段时间,宋瑾砚没见到明荔。小姑娘回了宜城养伤。
但他不止一次见到宋成睿。
相比他那个庸才父亲,宋建也要扶持这位嫡孙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毫发无损。
看向他的眼神一如往常,带着少年人的戒备晦涩。
以往他不放在心上。他和宋成睿的立场,该是天生敌对。
那天,他多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该对夭夭好一点。”
这个少年人的嗅觉倒是出奇敏锐,眼中透出薄凉警惕的情绪:“你怎么也喊她夭夭?”
“你想做什么?”
宋瑾砚自己也不知道他这话的意义,可有可无地笑了下,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因为不好好看着,这么好的姑娘可要被人抢走了。”
再见明荔,已经是下一年冬天。看来她在宜城养得不错,十四五岁的年纪,脸颊饱满,亭亭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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