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2/2)
灰蓝色的车辆从学校内部缓缓驶出,停在她面前。
时纯认出驾驶座的宽叔,正疑惑,就看到后车窗降落,裴今澜侧身戴着眼镜,看着电脑屏幕头也没擡地吩咐,“上来。”
车门打开,时纯卸下书包,沉甸甸的重量搁在两个人中间。
街道上的风景逐帧掠过,车里面却还是凝重的漆黑一片,裴今澜很不喜欢开灯,他坐在车窗另一侧,除了电脑屏幕那块亮光,四周幽不见底。
裴今澜比月前更瘦了点,脸色也略显苍白,他专注在手头的事情上,整个人如同是一尊被黑暗包裹的西装革履的石膏像。
本该三个月才回来的人突然出现,时纯很难说是惊喜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她挂断那通一直通话中的电话,见裴今澜也没空同她闲聊,便自顾自地从书包里掏出了电脑。
蓝色的屏保映亮了她的周遭,裴今澜余光扫过,女孩冷棕色的短发蜷缩在锁骨,皮肤在夜里白的莹透,她身上穿的,还是上次在健身房那套衣服。
他手指停顿,突然合上电脑。
时纯正在思索下一期的新闻选题,就感觉身侧的书包挪开,后颈被人轻轻一扯,她下意识抱紧电脑,整个人僵硬地跌入了裴今澜的腿上。
他身上味道有些杂,烟酒香水,还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这些庞杂气息冲淡了他身上固有的药味,反而让他更有活气。
时纯仰头与他对视,不掩饰自己的介意,“应酬真多。”
她手里一轻,怀里的电脑被男人丢到一边。
时纯静静地等着,他突然问了句,“想要什么礼物。”
要不是他那双眼太过笃定,时纯都觉得这突如其来的话不过是个巧合。
“你不是把娑岚都输光了。”时纯故意调侃,“现在还能给我什么?饭票吗?”
裴今澜随意拨弄着时纯的耳发,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看在你生日的份上,不和你计较。”
很多年不过生日了,没想到却被这么个人记着。
时纯不作声,裴今澜也不说话,两个人静静待着,一个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另一个只是单纯的放空。
时纯是真的有点困,也有些担心自己的那篇新闻稿,她想裴今澜会不会也认得那帮公子哥,又想起那个被废了腿的小模特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无恙,不知不觉,她发现裴今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那么撑着额角看着她。
“真没什么想要的?”他不依不饶,好像今夜就和这个话题杠上了。
时纯认真想了想,“我能不能不去娑岚别墅。”
她实在不喜欢那里。不光是因为那里发生的事情,遇到过的人,而是那座建筑太大太空,就像是荒凉的墓地,她每回进去,都觉得自己如同死囚。
裴今澜沉默着缠绕时纯的发丝,她头发细软浓密,摸起来分量很足,逗留在指尖有种说不出的温暖,起码比她这个人更令人舒心。
“有人想要我都不给。”裴今澜手指突然发狠,扯得时纯眉心紧蹙,他慢条斯理地笑,“真是个没眼光的。”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时纯伸手拨开他的手指,撑着手臂从他腿上起身。
裴今澜岿然不动,见时纯一脸不悦,伸手抚向她的后脑勺,两个人挨在一起,道:“弄疼了?”
他松开手去滑动解锁,动作竟然是要开免提,“给你听个热闹,你大概也有些兴趣。”
时纯扫向裴今澜的手机屏幕,来电是一串数字,没有任何备注。
“今澜。阿廷怎么样了?搞定了没?他怎么还没回家?”女人急促的嗓音骤然传了过来,甚至一点寒暄都没有,充斥着责问,抱怨和不耐烦。
不知道是不是车内太安静了,以至于时纯连对面房间里的来回踱步的声响都听的一清二楚。
裴今澜后仰,神情略显疲惫:“回家?廷二捅了这么大篓子,不判个三五年,怎么说得过去。”
不等对面说话,他笑着抱怨,“妈。我一下飞机就忙前跑后,也累得很,您怎么不叫我也回家坐坐。”
丛艳噎了一下,紧接着又岔开话题,质疑道,“怎么就三五年了?阿廷只是在旁边看着,那女人是自己逞强非要上去。你是他哥哥,怎么能这么说话,是不是教他进去了,你才甘心。”
裴今澜静静地听着,时纯俯下身去捡自己的电脑,正好看到烊京网回了邮件。
她刚点开查阅,就听到裴今澜说:“要不是我四处走动,你以为裴廷钰就只是进去喝口茶这么简单。”
“你这是什么态度!”丛艳生了气。
半晌,她没忍住竟然又哽咽起来,“阿廷不就是想要个娑岚吗?你给他就好了啊,非要卖人情给外人。要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心烦跑去玩?现在出了事,教你回家一趟处理,你还不乐意。你做哥哥的,怎么也该让让弟弟。阿廷他可是把什么都让给你了的……”
“想让裴廷钰顺顺当当出来,就该劝劝他少和那帮杂碎一起,再好好安抚医院那位。您跟我哭什么?”裴今澜温声打断,又笑了一下。
一瞬间,时纯觉得室内的温度都低了许多,她听到耳畔裴今澜毫不避讳地开口:“我又不是你养大的儿子。”
丛艳静了几秒,颤着声,牙齿都像是在打战,可她再愤怒,却久久都没有挂断电话。
过了好一会,她像是终于收拾好情绪,软着腔调央求,“今澜,妈也知道你停了阿廷那几家场子是为他好。他这一回真的知错了,都是自家人,你就搭把手,不然他出了事,你这头也会被影响不是么。”
“我早就说,让他把名字改回去。”裴今澜不动声色道,“一个外姓人,能和裴氏能有什么关系。”
对面的女人彻底失了音。
裴今澜方才叹了口气,好像用心良苦,“他要是真的知错,就该老老实实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不要给家里添麻烦。三叔那边向来容不得这些勾当,之前就敲打过好几次了,这次还非得犯在他地界上,你们再一意孤行,我去跟前也说不上话。”
话筒对面噤若寒蝉。
过了许久,丛艳似乎终于泄了气,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妥协道:“你放心。等他回来,我亲自带他去办理手续。”
从此裴家再无裴廷钰。
裴今澜没什么情绪,只可有可无地道了句:“等我消息。”
电话挂断,时纯看到裴今澜随手丢掉了手机卡,他拆装自如,手机在掌心转了一圈,目光似乎不经意间落在时纯的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方,是方才烊京网投稿中心的邮件回复,主编喜形于色地告诉她,她写的那篇专题文章过了审,现在被多家媒体转发报道,上了热搜第一。
回忆刚刚裴今澜的对话,时纯心里已经完善出一个趋近于真相的事实——她那篇报道里言辞审判的施害者或者旁观者,不出意外总有一个裴廷钰。
她心里突然有个很不可思议的猜想,裴今澜为什么会让她知道这件事?他今晚突然找她,真的只是为了履行周五的约定吗?
“听够了?要不要再带你去现场看看。”裴今澜滑动邮件进度条,骨节分明的手指点开最下方的附件预览。
白纸黑字,辛辣端肃,口诛笔伐,振聋发聩。
他选中时纯匿名发布的笔名,眉眼间隐隐带了点笑意,“我本来还不信。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小夜莺真的这么会啄人。”
时纯讷然,望着裴今澜,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篇报道的撰写人:“那个热搜,是你在推波助澜。”
裴今澜没有接话,反而看向时纯:“你知道网上为什么没有人报道这件事吗?只要裴廷钰还在裴家,有的是人会替他周全打点。”
“烊京网新上任的副主任是个硬骨头,这篇报道,也就他们敢发。”他有些兴味盎然地问过来:“你知道她是谁吗?”
时纯心里有了猜想,可仍旧觉得不可置信。
裴今澜从身后揽住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打出来了那个人的名字:
池郁民。
裴今澜合上电脑屏幕,静静地望着时纯,“这份生日礼物,还满意吗?”
想到刚刚那通电话,时纯试探:“你不打算维护裴廷钰?”
“不是jsg姓了裴,就是一家人。”
裴今澜这话说的意味深长,不知道是在聊裴廷钰,还是嘲讽他自己。
时纯不想搅合进来,干脆噤了声。
她偏过头,却感觉裴今澜专横地掰正自己的脸,时纯望向他的眼睛,里面竟含着些许宠溺。
“我能查到的,廷二自然也轻而易举。小夜莺,你这次是真的把他得罪狠了。”
时纯微怔,她想到裴廷钰生日那天自己亲手递过去的笼中鸟,想到池老师并不乐观的处境,突然有种被人推入漩涡的无力感。
好在,这种惶恐一瞬即逝。
时纯捕捉到裴今澜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清明,她像抓住了一根不起眼的稻草,蓦地勾了下唇角,道:“可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裴今澜目视前方。
时纯还以为再等不到他回应时,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表现还算不错,再给你个奖励。”
车辆停止,时纯看向窗外。
寂静的胡同深处,高高的院墙外探出一树金灿灿的桂花,甜腻气味里,是那座当初祖父留给她,又被她转卖掉的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