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2/2)
“家人都死光了,你还为家好,为了你自己好吧?”喜儿咆哮着。
松开妇人衣领的手走过去,两记重拳捣在了喜儿的肚子上:“小兔崽子,再叫弄死你!”
喜儿痛苦地“嗯嗯”着,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不再说话,不是不敢,是痛苦得说不出了。
中国人面对比自己瘦小的弱者时,往往会做出猪狗不如之事;这种本质深藏于他们的心底,在一个强者的煽风点火下,不管青红皂白地对弱者群而攻之。在他们想来,只要对自己有利可图,不必留情面,哪怕将对方残忍地置于死地也没什么大不了。
硕大的箢篼罩在妇人的头上,空荡荡的,摇摇欲坠;如果不是缠绕伤口的白布,它很难在她的头上立足。它的出现很合时宜——它替妇人全力以赴地抵挡围观的人群里飞来的烂菜叶、蔫茄子、冬瓜皮等垃圾。它默默地抵挡,默默地哀叹,哀叹一种物质对另一种物质墙倒都来推的无情。此外,箢篼还隔断了妇人通往儿子的视线,使她不用为看见儿子而感到难堪;虽然牵着她走的儿子深深地埋着头,但知子莫若母,她感觉到了他双脚放射的不安与痛苦。儿子是孝子,却软弱无能;让他在孝道和自身的性命之间做出选择,的确有些为难他了。
妇人想到了小时候的儿子,那时,是她牵着他……
命运啊,你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在围观者狂热的辱骂和阴翳的目光中,手提裤子的妇人在儿子的牵引下走完了村子。妇人擡起一只手,将箢篼朝上掀了掀,看见了村头熟悉的水井;她挣脱了腰襻,蹒跚着跑到井边,一头栽了下去,激起一阵阵的飐滟打破平静的井水……
王明启趴在井沿,撕心裂肺地叫喊,几滴滚烫的眼泪落在了荡漾着的箢篼上。
王明启牵着母亲丢人现眼地游走于众目睽睽之下时,潘延寿来到了王万宗的住处——黄河边,几间青竹扎成墙、青竹铺成椽、茅草覆于顶的屋子。屋前的几棵柳树相继发芽,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一只有气无力的芦花鸡带着十几只刚孵化的雏鸡,面无表情地沐浴在苦涩的阳光下。
潘延寿微笑着,宽厚大度的手伸向了白发苍苍、风流儒雅的王万宗。王万宗还不知道家族的变故,心高气傲的他冷眼看了看几位不速之客,平静地说:“我们认识吗?恕老朽无礼,只和朋友握手。”
正要发作的柳世权被潘延寿拦下了:“朋友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嘛!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潘延寿,郑州驻屯军皮蹇司令麾下情报科的主任。此来是想请王先生赴我部即将成立的银行任职,负责钞票的设计。工作的意义不言而喻,也是我们对于您这样一位学识渊博的长者的信赖。”
王万宗笑了笑,说:“这件事不是我这样一个读死书的人可以做成的。一是我没胆子犯上作乱,二是它太复杂,老朽才疏学浅,对这种涵盖方方面面的艺术遁地无门。”
“王先生过谦了。您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有可能做好这件事的。”
王万宗摇了摇头:“钞票要求图案细腻、新颖,纸张精致;设计一套面值不同的钞票,考虑的东西太多。比如钞票的颜色,要大多数人能接受;是加入人们喜欢的人物肖像还是崇拜的图腾,又或是代表本地区的优美风景及丰富的物产,都需仔细地斟酌,容不得半点儿马虎。”
“都说读书人是呆子,其实他们的所思所想总能出乎平常人的意料之外!”潘延寿佩服地连连点头,“我没看错人。”
“老朽纸上谈兵罢了,实际的做不来。”王万宗笑了笑,说。
“不管你是不是纸上谈兵,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揽下这件事,要么和你的家族成员一样,去死。”柳世权不耐烦地眯着眼睛说。
王万宗心头一惊:“你什么意思?”
“王万荣是你的哥哥吧?他因为压迫百姓被我们正了法,还有他的家人。”柳世权骄傲地说。
王万宗嘴角的肌肉连续地颤动,内心惶恐不安,很快又镇定自若;他仔细观察着说话的人,从对方的神态判断,他们没有说谎。“我的家人做错了什么?”他问。
“剥削农民阶级,将公有制的生产资料占为己有;生活奢靡腐化,极尽铺张浪费;鱼肉乡邻,欺男霸女。”潘延寿答。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只是你们的囮头罢了。大哥的田产是咱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付出了咱王家人的心血。大哥大嫂对长工、下人连个冷脸都没有,明启夫妇也是厚道之人,我不相信他们能做出非分之事。”王万宗内心明镜似的。
“你王家依仗祖宗,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让别人沾沾光了。”柳世权笑得意味深长。
“你终于说出了实话,何必绕那么大弯子?”王万宗平静地说,“这就是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人所做的好事可以为他的子孙后代积累福报,一个人所做的坏事会为他的子孙后代预埋灾祸。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我辈能享受富贵,是因为祖宗为我们集了福;今天的劫难,说明祖宗集的福被我们享用完了,命中注定了我辈该有的劫难,不必耿耿于怀。有多少的意气风发,就有多少的冷暖自知。今日家族承受多少的苦厄,明日家族必享受多少的富贵。天理循环,终而复始。”
“说得高深,看得透彻!”潘延寿陷入深思,点头。
“就好像你们来我这儿若是顺风,回程必然逆风;来时逆风,回程必然顺风。”王万宗看着柳世权,接着说。
柳世权笑了笑:“我们来时没有刮风。”
“那恭喜你,回程也不会有风的袭扰。这就像生活,平淡如水,却是最幸福的。”
“太难懂了!你爽快点,干不干吧?”柳世权指着黄河说,“不干你别在这儿住了,去那里吧。”
王万宗笑了笑,从杂遝的书籍中挑出两本,装进褚橐,背在身上说,“人生路也好,黄泉路也罢,有书才不会寂寞。”
“你不考虑一下你的侄子和孙子吗?你若答应了,他们可以少受磨难。”柳世权说。
“命运会给他们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我们都是上苍的棋子,所思所想所做,只是助它老人家完成它整体的布局而已。”王万宗说完,想了想,问:“明启性格柔弱、子嗣尚幼,他们能帮你们做什么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万骨’中,自然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炮灰;”潘延寿笑着答,“你那个小孙子……可以当童军嘛。”
王万宗点了点头,迎着西天的霞粲,迈步走向奔腾的黄河之水……
潘延寿静静地目送着。
“潘主任,扳倒了王家,您看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柳世权嘻嘻地笑着说。
“你想要什么?”潘延寿扫了一眼那张不知厌足的脸。
“我还是想景颜……”
“好了,别说了。”潘延寿打断了他的恬不知耻,“景颜有林可夫力保,皮司令都没强来,你如果不怕姓林的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你就去惹她;捅了解决不了的娄子,弄得一身骚,搭进自己的性命,不值得。”
柳世权长叹出一口气。这口气里,包含着失望、可惜、欲罢不能。
“跟着我干,还怕没有女人吗?”潘延寿成竹在胸地说,“过些日子,给你弄几个女大学生玩玩。”
“哪有女大学生?”柳世权提不起兴致,以为潘延寿敷衍他。
“打进城不就有了。”
“皮司令说攻打县城了?太好了!”柳世权像突然打了鸡血,兴奋异常。
“攻打县城前我还需处理一些事情。”
柳世权蹙着眉:“什么事?”
“排除异己。”潘延寿呼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