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回 久低徊缠绵赴阳台 请晨梳殷勤赠芍药(1/1)
第七八回久低徊缠绵赴阳台请晨梳殷勤赠芍药
话说明日谢灏将任薛州,不知何时才能有回京之日,沈元鹤心底依恋不舍,终是含羞问道:“累载亲爱,一旦抛别,思及此处,分外酸然①;我固有意再叙风情,而檀郎竟不留行②么?”谢灏乍听见“檀郎”二字,便是一顿,讶道:“没想到严真还记得当年的调笑语;许是已过了小儿女的年纪,现今想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呢。”元鹤道:“这怎不记得?又有甚不好意思的?复清不是那日才说过你我相交不必讲究羞耻么,我便心里想甚么就说甚么了。”复又感伤道:“况且还不晓得往后能不能再有这样亲昵的时候了。”谢灏教他说得又是惊喜又是感动,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元鹤见他愣怔,扭脸自嘲道:“可惜我这般岁数,好容易抹了脸面、撇开矜持,欲学那传奇里与人刁风拐月③,却不想但遇见个不通人事的痴男子,倒教我难以为情!罢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如归去也。”于是便做走状。
他既已这样直白,谢灏也是情思翻滚,猛地从后将其扑抱住了,急切道:“我自然不愿你去!”遂覆握了他扶门的那手,一并将房门重又阖上;这时彼此都已通红了脸。谢灏又揽了他两肩,教他回身,然后轻轻舐了怀中人眼梢珠泪,言道:“阿龄怜我,但求同衾。”他则垂睫,不肯再教清泪滚落,强笑道:“我如何不怜你?且闭了窗罢。”其间恩爱种种,自不消说。这真是:尤云??雨④,今宵同卧合欢被;惜别怅望,明朝横劈连理枝。
诸位看官,故事讲至这里,莫说是听者,便是说话的也要下泪也。杜少陵有诗云:“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⑤正写江山寥廓,人事渺茫,而至交不得相邻,衷肠无地倾诉。这沈谢二人虽则相交十余载,结情七年整,却一向发乎情止乎礼,未始有甚轻浮举止,直待今夜才作鸳鸯交颈,又那堪将天涯地角,相去千里,难预归期,诚可叹矣!
但说翌日清晨,沈元鹤悠悠醒转,于半梦半醒之际,不自觉就往旁侧搭手,却甚么也摸索不着,猛然惊起;环顾房内,只见四壁之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分谢灏的影子?不禁双泪满腮,不能自持。却忽听门外进来一人,语带怜惜道:“严真怎地又哭起来?”他擡头一看,正是谢灏,反哭得愈发厉害,道:“我不见你,还以为你已抛我去了,连一句言语也不与我留;到底前夜方成就了露水姻缘,竟能这样无情!”谢灏就忙坐在床头,将他拥住,有意顽笑道:“想我年少时候,最易动情感物,严真可还笑我来着;却不料自交往以来,竟也渐渐习染了我那爱哭的性子了。”他嘴上便也不饶人,道:“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你在一块儿,自然不自知地学你了;想这几日,倒像是预先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尽了。”谢灏听了当然心疼,宽慰道:“这样也好,往后应再没有教严真悲涕的日子了。”
谢灏边为他披了衣裳,边道:“今日便教我为严真束发罢,我还不曾为你做过这事呢。”他虽温顺地教其为己更衣,却总低面忍泪,愀然道:“这般情景,我哪还生得出打扮的心呢?”谢灏则摇头道:“就权当教我记得你最清隽的模样罢——毕竟还不晓得以后有无这样的机会。”便引他至铜镜前,为其梳栉;元鹤鬓边方生了星星白发,谢灏既痛且怜,懊丧万分,悄悄用青丝将那一缕白发掩匿住,然后束扎好了,再仔细包了幞头。又自觉言语情态太过忧愁,便浅笑道:“阿龄且瞧:昨夜是花烛之夕,今晨复对镜梳洗,可还算得‘新婚燕尔’乎?”而元鹤仍是悲不自胜,道:“便真算得,对着这样情状也该赋一首《新婚别》⑥了。”谢灏闻之,亦是悯默不语。
天光已然大亮,他两个便一同用了饭;谢灏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来,向他道:“今晨起来,严真所以不见我在侧,原是我去翻找了些去年的芍药种来,一并盛在这袋儿里;远别在即,意欲遗君,聊作纪念尔。”他便接过,这时面上泪痕初干,展颜道:“十一郎有心了;这芍药种,先是我送你的,后来生了叶发了花结了种,你又还我,也真是一件奇事了。”谢灏亦温声道:“我离京后,你将这芍药也种在自己那里;睹物思人,就当见着我了。”他道:“好,我定照做,才好日日见你。”
又垂眼瞥见谢灏腰间正系着那枚双鱼玉佩,伸手摩挲,动容道:“居然已是嘉治二十六年的旧物了;可不能只我想你,你亦得念我,在薛州这双鱼佩不可摘了,也教他人知道你谢复清原是许了人的。”谢灏捉了他的手,笑道:“不成想阿龄竟也为我生妒了,我何其开心也!然你是杞人之忧了:我既见识得当世最风流的人物,怎又瞧得上旁的甚么庸人俗辈呢?”他却心想道:自己过了不惑之年,本是日趋老衰的,而谢灏尚值年壮,又不在身边,若是迷途知返,属意红粉,即便他竭力去争,想也是无力挽回郎心的;这时他早便忘了当年是如何自我开解,说甚么谢灏变心他也会不在意的,反而是潜自怨尤起来了。看官,原来这沈氏果真是将他与谢灏实实地比作一双夫妇了,既如此,又怎忍见对方另结新欢呢?不过好在那谢灏真是个痴情种,卒是忠贞不渝,彼此间频频传寄雁素鱼笺,这才留下千百诗篇、一段佳话。
元鹤虽心底尚存忧虑,却不肯再流露半分,以免显得自己多心,不信谢灏为人似的;故回望道:“我亦如此;世人多矫情饰貌⑦,而复清独真性真情,莫之能胜,岂不最为钟爱于你?”复将那锦袋置于袖中,红了脸颊道:“须臾就该到了动身的时候了,我且回去换身好衣裳来送你——昨夕这袍子教你抓得太皱,还不管不顾地就掷在地上,沾了尘土,着实不便见人的;况我也有物赠你,一并去取了来罢。”谢灏不禁也是脸热;二人暂别少顷,且待饯别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