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回 千里情秋香制春衫 咫尺心幽怀感芳意(2/2)
他搁下那诗,披起新袍,便觉着这衣裳宽松了些;原来那沈元鹤只记得他尚在京中时的身量,又未尝看见过如今已清减了的形容,自然不能合身。他立在窗边,揽镜自照,惊觉自己两鬓之间隐隐竟生了星星华发——尚未到不惑之年,何至磋磨至此!他是个爱美的人,忙用幞头将那一点白发压住了,但既然知晓了,便已不能不在意,自以为容貌衰颓,只怕往后一日不如一日;自从出守薛州,他时时盼着与元鹤重逢,然而今日竟忽地不愿相见,唯恐其见了他这般模样,生了嫌弃的心,再不愿与他好了。诸位看官,这正是愈在意便愈患得患失起来,一时竟连沈氏并非以貌取人、贪恋他颜色的人都忘了,也颇是个可怜人也。
他便褪了衣裳,叠好放回箱中;而后来至书案后,提笔回诗一首,寄往涂州:
严真亲制衣服并诗见寄次韵报之
无数青山遮望眼,忽闻雁信入门扉。
常怀旧岁补罗袖,何幸今春裁绣衣。
历历前欢追忆久,依依故侣会逢稀。
含愁揽镜惊斑鬓,欲著还休愧貌非。
那沈元鹤读了此诗,真是既痛且怜,起身对月怅望,但愿一轮明月照两地,同洒清辉总分明;至于胸中萦绕纷纷愁思、绵绵悲绪,以致独寐辗转、伏枕沉叹等事,此处省去不提。
却说至入了伏,涂州地在炎方②,比之京城实在闷热得多,沈得己不能静心读书,便趁此闲暇,随步闹市。街上人摩肩接踵,熙来攘往,何止挨山塞海一般,涂州风气又甚为轻浮,便是女子也只著蝉纱似的衣裙,透出些肉红色来,他教裹挟其中,脸红似滴,只觉被推拥着前行,一时不能自主;待好容易挤将出来,才猛然发觉自己竟又到了百缎庄门前。
他踯躅一会,正欲离去,却听有人笑盈盈唤他:“沈小郎君?既然来了,却也不说两句话再走?”回首去看,不是旁人,正是孟氏;他赧然作揖道:“今日并不购买,不想烦累娘子。”孟氏笑道:“怎地这样生分?虽然我这里是做生意的,情分却也不能那样疏薄——况且若是关系近些,也能常来我这布庄里买些甚么不是?”说着便引他进了店来。
孟氏问道:“你许久不来,还不曾问你家中长辈可还中意那秋香锦么?”他答道:“自是中意的;虽是寄了去的,不能亲聆其语,但依家严所说是极欣喜的。”复又不好意思地笑道:“百缎庄在城中久具美名,娘子也是诚善之人,自然不会有错。”这话说得中听,她颇受用,再看他样貌也乖巧,心中不胜喜欢。
她见其衣衫素净,领边袖角浆洗得泛白,应是穿了有些年头了,便道:“瞧小郎君这衣裳都旧了,不若买匹布回去做身新的;或不嫌弃,我这里也有几块使不了的,白送得也可。”他忙道:“多谢娘子好意,然小子不敢受:家严立了规矩,不许子弟贪嗜口体之奉。”她笑道:“原来如此,那块锦也算贵重物,不是贫儿家使得起的,故而才觉着你这装束分外俭朴;盖因受了长者训诫——也是,这才养得你恁一个温顺的孩儿。”他教说得面羞,假装侧身去看店中悬挂的布匹;她见其盯着一块胭脂色薄绡出神,存心谑道:“这颜色姑娘家穿最合宜了,要是有心上人……”他猛地打断:“那日无意窃听得娘子芳名,我便想娘子穿才正合适呢。”此言一出,二人皆红了脸;得己不知为何又失了礼,自悔不叠,正欲赔罪,她则道:“想当年我做闺女时也爱穿的,只是如今守寡,实在不便,教人笑话。”他便惆怅低眉不语;正是:
言作心声藏不住,两处情思总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