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柚(2/2)
他那时候,的确是放心了。
哭了很久,雷柚才慢慢停下。
她尚未止住泪,先想起一件事:“师兄爱洁,都怪我。”
立刻凝了清洁的术法,将她蹭到曳月肩上的眼泪弄干净。
“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为什么要为我报仇?”曳月的声音,冷冷淡淡的。
雷柚一僵,擡眼望着曳月,眼睛发红:“师兄……”
曳月并不冷漠,他是平静没有感情:“随随便便因为某个人付出生命,是件愚蠢的事情。我当年就是这么愚蠢,心甘情愿主动为了嬴只付出生命。所以得到那种结局。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别人自然也就不会把你看得很重。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自己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事。也没有人值得你付出生命。”
雷柚倔强望着他,不让眼泪掉下来:“那师兄你当初为什么又要救我?我小时候,我以为我一辈子也就那样了……是你救了我。你在我眼里是哥哥,是弟弟……你不是别人,是我唯一的亲人。”
曳月平淡:“照顾你们饮食起居的是别人,教你们读书本事是夫子,收你们为徒的是嬴只。我只是把你们领回来。”
雷柚冷笑:“我才不在乎嬴只,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回去,他也好,别人也罢,谁会把我当回事?这天下被父母卖了草草嫁人当牛做马一辈子的童养媳那么多,我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曳月让自己冷漠一些,眼里的心疼柔软却无法完全不存在。
他淡漠微垂了睫羽:“我带回去的人很多,白水山庄那么多孩子,他们都不在意,你为什么要在意?”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就是在意!”
曳月擡眸,温和地凝望着那个小姑娘。
他小时候喜欢读书,书上说,人在受到创伤的时候,心理年龄就会一直停在那一刻。
一千年后的雷柚,好像比一千年前的时候还要小一些。
修为明明已经比自己还高了,甚至能把一部分的嬴只逼入死地,真厉害。
但稚嫩的面容满目风霜,要做到这些,看不到的地方,想必是很辛苦很辛苦的。
一千年,都为别人而活。
曳月温和地:“如果只是因为我在你难的时候拉了你一把,你就要为我失去一切,一辈子肝脑涂地为我而活,那我便是世界上最会做买卖的人。花费最小的代价,买断一个人的一生,还买对方的心甘情愿。真是可怕极恶。这种奴隶主死了,该庆贺才是。”
他冷漠的时候,雷柚还能忍住不委屈,他温柔的时候,雷柚的眼圈就止不住地红了。
她憋着泪意,摇头:“师兄才不是。”
她想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但师兄才说,她的心甘情愿也是师兄的错,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像个失去了主人,脱离了世俗驯化的缰绳,张牙舞爪自由地变回了狼的家犬。
记仇地撕咬不放杀死了她的主人的人,却在主人回来的时候,显得乖顺可怜。
让人想摸摸她的头。
可是她已经是狼了,没有主人显然对她更好,又为什么要让她乖顺?
即便那相比驯养虐待她的生养者,是个还不错的温柔的主人。
曳月没有上前,也没有像当年那样摸她的头:“知恩图报是好事,但我对你的恩,在你为我叛出玉皇山,为我刺杀嬴只那一瞬就结束了。已经连本带利还完了。一千年了,你该过你自己的日子了。”
雷柚这次仍旧憋红了眼睛,却不再委屈。
她知道,师兄是为她好。
曳月:“没有人该一直为别人而活,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要做的事情……我救你,是想要你做这些的。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救小时候的我自己。你好好活着,活得自由欢喜,对于我而言,就像我也这样活了一次。”
如果曳月死了,如果曳月没有复生,如果今天是任何人劝她这些话,雷柚都不会听。
她会愤怒,会厌弃自己。
道理她难道不知道吗?
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孩,她出走玉皇山,为了报仇不断积聚力量,她有自己的门派,她也曾做过别人的“曳月”。
她分得清好坏,错对。
只是人有时候,并不会选择只做对的,正确的,对自己更好的。
她不能让那么好的师兄,死后无人在意。如果连她都放弃了,那这个世界就太荒凉可怕了,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一定要活着的必要?
她还修什么仙?要什么长生成神?
师兄是天道为她种下的善,希望,也是她的心魔。
她不是为了曳月,她是为了她自己。
雷柚露出笑容,笑着流泪:“真好啊,师兄还活着。”
师兄活着,她对世界的仇和恨,就都可以一笔勾销。
曳月望着她,缓缓扬起唇角。
“师兄跟我,我们一起走吧!”
曳月:“我和他的仇怨还没有了结。”
雷柚擦干眼泪,笑道:“我帮师兄,师兄我现在很厉害的,在那之后我就离开了玉皇山,不只是我,有很多白水山庄的师弟师妹跟我一起走的……”
只不过,现在还坚持报仇的,只剩下她了。
雷柚露出和从前一样古灵精怪的笑容:“我们成立了一个门派,还叫白水山庄。大都是女子,跟我从前一样的。你是祖师爷!”
曳月认真颌首:“好,等我办完事就去找你。”
雷柚还要说什么。
曳月止住她:“无论我跟他之间如何,他教你技艺,与你有师徒之名,他没有对不起你。你若帮我杀他,天道因果都不会站你这边。我跟嬴只之间,因果太深,无论是什么结局,为此承担责任,付出代价的,都该只是我和他。已经有太多不想干的人牵扯其中了。我唯独不愿意看到你也在里面。”
他年少的时候看她是姐姐,是妹妹,现在看她,是女儿。
所有人都觉得他的时间停在千年之前,但他反而觉得,他走得比他们都快,都前面。
某种程度也的确如此。
人生如逆旅,他从结束的死,顺流走向他们的生。
雷柚定定望着他,从他眼里的温和宁静里,渐渐平静。
她好像一直被困在那个曳月死的那一年,在谜沼里再也没有长大过。
但现在,从她亲人的眼睛里找到了走出来的路。
雷柚笑着点头,眼里含泪:“师兄现在过得很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吗?”
曳月:“嗯。”
雷柚不住点头抽了抽鼻子,释怀笑道:“那我知道了,师兄说得对,我已经长大了,确实该有自己的事情去做。不应该再围着师兄。但师兄你,你一定记得来看我。在这条河流的最上游,天山脚下,白水山庄,你记住了啊。”
她翻身跃入水中,像一只欢畅归于山林的大鱼,自由地逆着河水而去。
此去,便凡鱼化龙,道途通达。
心魔已去,无因无业。
女性更容易被道德恩情裹挟,男的被人救了哪怕是命,自觉还了对方一次就是了,他会觉得自己和对方是平等的。
但很多女性角色,被救了一次,就好像成了对方的奴隶,永远低人一等,永远欠了别人,一辈子到死都还不尽。
早期玛丽苏穿越小说里,我真的很同情那些因为穿越女举手之劳,便死而后已给对方当一辈子丫鬟奴隶,没有自我的女配。如果救了她是要让她当牛做马,那一开始为什么要救她?为了让她从被鞭打的奴役,变成心甘情愿地牺牲奉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