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完)(2/2)
斋房里的洗笔池依然缺着一个角,还是当年魏云玖不慎用砚台砸出来的,柳生见了那豁口就止不住发笑,“那时候你险些跌进去,四脚朝天地扑腾了半天,活似一只小乌龟……”
魏云玖满脑门黑线:“听听,听听,这说得像人话吗?堂堂内阁宰辅,翻云覆雨的柳长风柳大人,怎么还学会红口白牙扭曲事实了呢?也不知道是谁在我耳边叨咕叨,害我分心落水,依我说你只怕是在谋财害命。”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柳司反倒是笑得更温柔了些,这些年他也看明白了,眼前这个小混蛋极为擅长窝里横,对外彬彬有礼,进退得宜,对内随心所欲,率性而为。魏云玖会如此,恰恰是将他视作自己人,表现亲昵的体现。
两人此次前来,好歹算作是衣锦还乡,故地重游,自然别有一番滋味,柳司还特别细心地派人置办了许多礼物。
趁着侍从们来回奔走,忙着搬东西的空档,玉带青衣,一身贵气日渐增加的柳司微微前倾,将白衣儒衫之人抵在树干上,肌肤相亲,唇齿相依,辗转研磨,缠绵许久。
郁郁青青的柳条垂落下来,丝丝缕缕,随风摆动,细细嫩嫩的柳叶摇落一地婆娑日光,在光影明明灭灭之间,流泻出岁月的温柔底色。
那暗沉沉的眸色里,一片黑压压的浓稠渴望,黏腻似蜜,几欲打破斯文克制的假象。
在这副谦谦君子,金质玉相的完美壳子里,有一只择人而食的野兽,蜷伏着,乖顺地,趴在地上。
眼看着这人动作越来越狎昵,徘徊在失控边缘,意识起起伏伏之间,魏云玖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早,早该看出来,你才是真正的,衣冠禽兽……”
柳生哑着嗓音,低低一笑,并无任何不悦,反倒低眉敛目道:“是,我是禽兽,却也只是阿玖一个人的禽兽,笼子在你手里,钥匙也在你手里。”
树影摇摇晃晃,颤了半日,终是风流云散,一切归于平静。
待到二人从重重花木后绕出来时,书院后院仍是寂静无声。因着柳司喜静,侍从们知晓他脾性,未免有人唐突冒犯,都隔着百步远,密密地围拢了一圈,其他人轻易进不来。
一去经年,四平也已长成大孩子,负责管理书院后勤琐事。
魏云玖倒也不跟他生分,扯着脖子要洗澡。
四平表情古怪地觑着两人,“这个时辰沐浴?”
魏云玖干咳一声,做贼心虚,臊了个大红脸。
到底是柳司深谙官场厚黑学,寡淡着一张脸,冷冷清清,任谁也想不到一盏茶前他还是如狼似虎的模样,镇定自若地说道:“暑天大热的,出了些汗,快去准备热水。”
四平看了看这个,又瞅了瞅那个,总觉得那里怪怪的,在灶下烧火的时候,才恍惚忆起阿玖方才缩着脖子,满身的不自在,耳颈间赫然印着一枚嫣红吻痕。
霎时醍醐灌顶,一切前尘往事都有了答案。
四平笑骂了句:“狗男男。”
拜会过师长,柳司同魏云玖乘马车往村里去,路过一处十字街口时,忽听得一妇人粗声大气地喝骂,言辞粗鄙,十分泼辣慓悍,引得观者如堵,一时水泄不通。
再听内容,仿佛是这妇人的丈夫品行不端,有些眠花宿柳的癖好。媒人收了男方好处,说亲时自然守口如瓶,可怜这妇人身怀六甲时,意外撞破丈夫在外与人不清不楚,险些气得生生厥过去。
魏云玖心生好奇,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却见得那被夫人破口大骂的好色夫君身后,护着一个高挑纤细的女子,虽是荆钗布裙,眉目之间隐隐露出风霜之色,却很有几分妖娆韵致,正垂首期期艾艾地哭着。
“竟然是她……”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的花魁娘子严初桃。
只是,魏云玖见过她昔年鲜艳妩媚,石榴裙下无数脂粉客的盛况,何以沦落至此,仰人鼻息呢?
身后,闭目养神的柳司勾出一丝森寒冷笑,淡淡想道:几年的飘零算什么,以后还有更残忍的事情等着她。
活着的每一天,都将迎来新的噩梦,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车夫授命调头,另择了一条路,马车吱吱呀呀地赶向村庄。
郊野外的山径旁,一株粗壮遒劲,遮天蔽日的柳树将根深深扎进地里,极尽霸道地攫取着养分。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一丛丛蓬乱的蒿草间,森森白骨半掩于泥土里,衣物鞋袜早已腐蚀殆尽,皮肉更不知便宜了哪只黄狗,唯余一小片淡青布料,堪堪卡在石头缝隙里。
马车里,魏云玖道:“这些年,你决口不提自己的死因,也不许我探问,现在终于敢来面对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柳司似难以启齿道:“不是存心瞒你,只是……太过不堪。那时我一病不起,形容枯槁,如同恶鬼一般,人人避之不及,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寒夜里。我死之后,家中很久没人登门,自然也无人帮忙入殓下葬,反倒因为门户不牢靠,被一只饿狼闯了进来。它将我尸身衔至山上,啃噬一番之后随意丢弃在那株千年柳树一阵冷一阵热,心里牵挂着你,不知道怎么的就……就变成了妖物……”
“你呀你,果真是读迂了书,怎么总是傻里傻气的。”魏云玖嘴上嫌弃,单薄纤秀的手却覆在柳司肩上,安慰性地拍了拍,“放心,你变成什么样都吓不到我。”
柳司低头——仿佛自两人相识以来,他就总是伏低做小的那一个,风姿琅琅的柳生也做惯了这些小意讨好的事。
“幸好有你。”
山路越来越凄清冷僻,鹧鸪声时隐时现,阵阵悲啼,车厢内却是其乐融融,和谐无比。
这一程,危峰险滩也好,荒冢枯骨也罢,与你一同走过,已是三生有幸。
迟到的完结撒花,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