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昼(2/2)
花朝节那一日,钟慎其实悄悄去宋子慕院中看他了。
那日宋子慕并未关上门扉,于是他得以在昏暗院中看清屋内的人。
屋内点了灯,亮堂堂的。
宋子慕斜倚窗边,冷淡地看着窗外的海棠花树。
正值花期,海棠花开得烂漫如瀑,热热烈烈得像炸开的小烟花。
钟慎一眼未看海棠花,满心满眼只有宋子慕。
可宋子慕从未回头看他一眼。
——哪怕以他的敏锐,不可能不知道,屋外有人看了他那么久。
大概也就是从这一日开始,在钟慎和宋子慕这场无声的对决里,钟慎兵败如山倒。
宋子慕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他溃不成军,他试着用笨拙的方式祈求和好。
可宋子慕却突然从记忆里热心好哄的少年,变成了铁石心肠的宋太师。
无论他做什么,宋子慕都无动于衷。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大半年。
钟慎一直想在春和日丽的天气与宋子慕再次相约,可是直到隆冬腊月,宋子慕都不愿意在私下和他说一句话。
他们比陌生人还要疏离,比仇敌还要无话可说。
钟慎几乎快要在这种崩溃里习惯了。
将要过年时,家家户户门前都开始挂上红灯笼,唯独宋子慕府邸依旧凄冷一片。
宋子慕遣散走了所有家仆,明明贵为太师,却活成了孤家寡人。
钟慎半夜悄悄提着两个红灯笼出了宫,趁宋子慕熟睡时,帮他挂在了屋檐上。
单调的屋檐总算有了别的色彩,红彤彤的,喜庆。
宋子慕会不会高兴他不知道,但他很高兴。
这样会让他觉得宋子慕好像活得还有那么一点人味。
明日休沐,钟慎无需上朝,也没别的事可以干,干脆买了两壶酒溜回了宋子慕宅邸。
此时天还未明,宋子慕并未起。
钟慎躺在院中一颗巨大的槐树树枝上,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自己挂着的那两个红灯笼,遥遥望去像黑暗中的两只眼。
不知道宋子慕明早……应该是今早起来,看见这两个灯笼会怎么想。
会高兴吗?
希望他能高兴,如果他高兴了,能和我说句话就更好了。
一句话就好,什么都可以。
钟慎买了酒却不饮,只是发着呆,等待天明后那扇紧闭的门扉被推开。
终于,木门被推动,有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屋内走出。
宋子慕穿得不多,显得人很单薄。
他一出门就注意到屋檐边的两个红灯笼,沉默凝视许久,久到钟慎心里都在打战。
下一秒,钟慎提到嗓子眼的心骤然落回原处,剧烈地跳动起来。
宋子慕笑了,如春花焰阳,如泽芜万里,一瞬间让钟慎干涸的心脏复活。
钟慎准备等宋子慕进屋了再走,现在走太容易被他发现。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在宋子慕宅邸多挂几个灯笼的时候,宋子慕开口了。
“四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爬树的爱好?”
若不是槐树树枝足够粗壮,此刻钟慎已经从树上掉了下去。
不过半年多没有听到这一句“四哥”,此刻一听,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有……我马上走。”
宋子慕像是这半年的冷战都不存在一样,对他态度无异,笑容温和而淡。
“四哥这么不想见到我吗?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没有!”钟慎急忙道,“我是怕你不想见我。”
宋子慕没有与他纠结谁想见谁的问题,擡头看着一只崭新的灯笼。
“慎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钟慎下了树,依旧不敢离宋子慕太近,“你一袭白衣躺在凤凰木上,掉下的剑穗正巧砸到我。”
“我好喜欢凤凰木啊,红色的花像火一样,每一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了万物的生命。”
钟慎看见宋子慕弯唇,却没发现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慎哥,我听说城西十里有一间小木房,里面住着一个人,他培育制作了一朵不会凋谢的凤凰木花,你买给我好不好?”
钟慎当然一口答应,巨大的喜悦重重砸进他的大脑,让他一时间难以思考,没发现宋子慕话中诸多的不合理之处。
“你等我,我现在就去。”
“早去早回。”宋子慕进屋摘下了劈昼剑上的剑穗,放进钟慎手中,“看样子马上要下大雪了,你现在去只怕会被大雪耽误了脚程。”
钟慎握紧剑穗,“没事,就算下着大雪,我也会把你的凤凰木花送来。”
“好啊,那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钟慎当即转身,回宫策马往城西的方向去。
宋子慕望着钟慎的背影,站在原地只看了一会,就转身回了屋。
那时满心欢喜的钟慎还没意识到,宋子慕那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意味着什么。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来不及了。
宋子慕给的城西十里范围太广,钟慎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对方说的那间木屋。
问了路人也都说没听说过,不得已,他只能一处处寻,仍然一无所获。
心里那点微妙的不祥预感如同被掘出土层的石头,脏兮兮,硬邦邦。
钟慎计算了一下,发现自己现在这个位置到曾经那颗凤凰木的距离,策马疾驰只需要半刻钟。
他当机立断勒紧马绳,掉头往那颗凤凰木驰去。
疾驰而行,不到半刻钟便到达目的地。
凤凰木的枝干依旧高大,可是上面无花无叶,徒留鬼手一样的分枝密密麻麻交错着,树身因为干枯已经爆出了龟裂的纹。
枯死已久。
——“我好喜欢凤凰木啊,红色的花像火一样,每一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了万物的生命。”
现在火一样燃烧的花朵衰败了,再也长不出来了。
钟慎深吸一口气,下马到凤凰木的树根边,那里有一处地方植被比其他地方稀疏。
他拿出配剑翻开那片土地,只浅浅一层,剑就戳到了一个木头一样的东西。
拨开土层,里面是一个朴素陈旧的木头盒子。
盒子很轻,打开以后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一朵枯死到几乎要变成尘土的凤凰花,以及一封信。
信封上四个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大气磅礴。
看得出来字的主人心有丘壑,万水千山尽藏其中,窥一隅便胜过行千万里山河。
——“四哥亲启”。
巨大的不安笼罩着钟慎,他来不及看信,就翻身上马,马不停蹄赶往宋子慕那。
半年过去,在对方的无视中他几乎要忘了他们争吵的原因。
宋子慕要用死亡,来保护他的盛世。
如果这个诉求一直得不到回应,那宋子慕为了大局,会亲自动手帮他下达那道指令。
马蹄踏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天色愈晚,气温越低,凝住似的滞缓霜风预示着将要到来的大雪。
看着随时要飘落雪粒的天空,钟慎心中蓦地升腾起强烈的恐惧,某种预感正在告诉他,等雪下大,就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
树林光线昏暗,霜天路滑。
扬起又落下的马蹄一个不慎,踩在了着霜的草上。
瞬间,马的身子猛得往前一倒,脆弱的马腿当场折断。
钟慎滚倒在地,爬起来后顾不上拍去白衣上沾着的草芥与泥土,迅速运功,轻功跑向洛都主城。
大脑晕沉沉的,眼前模糊一片,胸膛的呼吸带着刀刺一样的疼痛。
脸上沾了温热的东西,很快像水一样流了下来。他闻到了血腥味,也感受到身上细密潮湿的冰冷。
受伤了没关系,只要他还有力气可以到洛都。
千万、千万不要下雪。
钟慎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于何处了。
十七年前,宋国公府火光烧天的那个夜晚,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红灯笼。
宋子慕到达皇宫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那个雪夜宋子慕失去了太多东西,于是在十七年后,他也要在同一天,失去自己唯一留住、如今已毫无用处的生命。
你不能这样,宋子慕。
你这么伟大,你只想到了拯救黎民百姓,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用了十五年求你对我敞开心扉,你只施舍给我两年就要夺走。
你不能这样。
雪终究还是落下了。
长街上早早就没了人影,百姓都缩在屋内围炉取暖。
对他们来说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大雪天。
钟慎从围墙上翻进后院,雪天是空气冷冽而万籁无声的,呼吸一口仿佛四肢百骸都要冻成冰雕。
提到雪天,人们第一反应就是满眼的白色与漫天的雪絮。可在往后很多年,旁人提到雪天,钟慎第一反应就是满目赤红。
院子里有淡淡的锈铁味,草木灰一般风一吹就要散尽。
钟慎跌跌撞撞往院内走,循着血腥味到了一处地方。
他还记得花朝节那一天,这里是多么的美丽灿烂,数之不清的海棠花在翠绿树叶的衬托中,尽情展现生命的招展。
现在暮冬时节,寒风凛冽,花和叶都不愿再出现。
细细的树枝像错综复杂的脉络,每一条脉络都在通往生命的终点。
花叶颓败的海棠树下,宋子慕倒在雪地里,脖颈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雪。
白雪让鲜血扩散开来,雪水晕淡了赤红,让它像红色的烟雾一般迷乱,像蓬松的红沙一样无法抓住。
三尺青锋立于一旁,劈昼剑身干干净净。
再仔细看,宋子慕的脖颈侧刺入了一截枯枝,想来就是这棵海棠树的枯枝了。
还是来晚了。
这一瞬间钟慎只觉得天旋地转,坠马时忍下的疼痛此刻加以几倍兀而回弹。
他想大口呼吸,却发现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胃部的痉挛让他有一种干呕的欲望。
疼痛令他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他以为可以呕出自己的灵魂,实际上呕出的只是鲜血而已。
无力的手臂连擡起为宋子慕拂去落雪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压抑住心中逃避的心理,将视线落在宋子慕身上。
这一瞬间,宋子慕的身体仿佛与多年前那场赏花宴上的刺客融为了一体,同样是死于一击必杀的颈侧海棠枝。
原来,宋子慕从没有放下过这件事。
钟慎跪在地上,哑声说:“你不罩着我了吗?”
仿佛又回到初遇那一日,如木芙蓉一般灼丽的少年躺在凤凰木上。
少年手上的剑穗掉在他身上,他等了好久,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和少年说话。
他看着少年脸上澄澈的笑容,听着对方用骄傲的语气说,以后会罩着他。
那时钟慎只听得见“以后”两个字。
他以为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
钟慎绝望到了极点也哭不出声,只是眼眶中忍不住开始不停掉下泪。他猛得吐出一口血,眼前阵阵发黑。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碾压,直到他喉间溢出了第一声哭腔,痛意才爆发出来。
此处偏僻寂静,因为家仆早就被遣散,所以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受人尊崇的帝王跪在雪地中,哭了多久。
钟慎一开始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
也许是痛恨死亡,也许是责怨命运。
总之,有千千万万条理由,都能成为他悲哀的借口。
唯独他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不值一提。
那一封随着凤凰花一同埋葬在凤凰木下的信上写着。
“你没有来晚,是我等不下去了。”
杀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