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2/2)
这段时间天气不算很热,但有些闷,穿着外套还是会有些不舒服。
有了怀疑,祁知序很快联想到,庭仰最近一直没有脱下过外套,关于庭仰受伤的猜测愈发坚定。
“阿仰,校服外套一直穿着不热吗?”
见躲不过了,庭仰抿了抿唇,不再找借口。
在祁知序的注视下,他随手脱下校服外套放在一边,里面穿着配套的校服短袖。
庭仰白皙的胳膊暴露在空气中,祁知序却没有其他任何念头,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数十秒。
大脑反应过来的下一刻,他的眼眶骤然红了,颤抖着双手缓缓掀起庭仰短袖的袖口。
那里包着一圈圈洁白的纱布,伤口没有因为他刚才的触碰裂开流血。
这个事实并没有让祁知序的心情好受多少,因为他看见庭仰外套之下的胳膊上满是伤痕。
陈伤新伤纵横交错,在雪白的胳膊上尤为刺目。
“怎么回事”
祁知序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可颤抖得不成调子的话语,并没有因此生出几分从容。
“我心理变态,自残呗。”
“不是。”祁知序眼神脆弱,但字字句句又很坚定,“这不是你自己划伤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模拟刀锋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下。
“如果这是你……自残,在精神崩溃的情况下你应该用最顺手的方式发泄情绪,那刀锋划过的痕迹应该是这样的。”
祁知序放下笔,单手握住庭仰的胳膊,在触摸到那些早已愈合的伤口时像被火燎了一下,烫伤般迅速松开了手。
“你的这些伤口,有些只有在曲起手臂,做出防御姿势时才能划得出来,庭仰,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的这些伤是从哪里来的?”
祁知序质问完庭仰,对方还没表示,他自己却最先承受不住了。
心脏被刀绞一般疼痛,心里的难过让他开不了口了。
眼前模糊一片,低下头,眼泪就这么一滴滴落到了地上。
庭仰始终站在原地,从始至终都是那么冷静,仿佛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不过是油墨绘成的涂鸦,水一洗,往日的不堪全都随水而逝。
“祁哥,我早就不痛了。”
祁知序声音哽咽,低声说:“我疼。”
“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他那么好,凭什么被别人那么伤害。”
庭仰抱了抱祁知序,“因为伤害我的那个人不够好。”
庭仰初中第一次被庭若玫划伤时,想过会不会是自己不够好,庭若玫才会不再爱他。
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他体谅庭若玫受过的苦,感恩庭若玫曾经给予的爱,所以愿意照顾庭若玫。
可是他也排斥庭若玫莫名其妙的迁怒与恨意,所以他不再原谅她。
别人将她逼成了刽子手,她却将屠刀砍向另一个爱她的人。
“是之前那个人干的吗”
“怎么,祁哥你要为我报仇”庭仰笑了笑,漫不经心说,“别想啦,是你丈母娘。”
祁知序从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了绝望,不是他的绝望,是庭仰的绝望。
血脉相连的母亲却成为苦难的源头,这何其悲哀。
祁知序没有说更多的安慰,因为没有用。
血脉永远是这世上唯一割不断的东西,除非死亡,否则苦难永不止息。
祁知序擡手,同样抱住庭仰,眼泪还在往下掉。
为了不洇湿庭仰的衣服,他很努力忍住落泪的欲望,可是太难过了。
他真的太难过了。
“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庭仰笑吟吟推开祁知序,穿上了自己的外套。
“不能耍赖啊祁哥,我们都没在一起呢,你就想着以后啦?”
祁知序被推开也不纠缠,伸手擦掉自己的眼泪,倔强道:“我今天回家,就把我们未来五十年计划里关于你妈的那部分删掉,我讨厌她。”
庭仰捏了捏祁知序的脸,又抽了张纸在他眼睛上胡乱揉了揉,带了点戏弄意味地把他眼泪擦干。
“你好幼稚哦,祁哥。”
祁知序抿了抿唇,嗓音沙哑地问:“你讨厌吗?讨厌我就改。”
“不讨厌。”庭仰再次拉上拉链,不过这次动作轻了很多,“我喜欢你因为我幼稚。”
祁知序扯起嘴角笑了笑,红着的眼眶让他看起来就像考试没考好的小孩,而不是贵不可言的大少爷。
祁知序生在暗潮汹涌的大家族,尔虞我诈的事情也见得不少,待人处事,沉敛冷漠才是他该有的姿态。
但是在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的少年时期,他却和众多莽撞青涩的少年一样,毅然决然捧着自己的真心,给予他人伤害自己的权利。
无关利益,只遵本心。
“是他们吗?”
“是是是,回来了回来了。”
“对对对,回来了!”
为了不耽误上课,庭仰他们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回教室了。
刚上楼,班里的“探子”就一排排开始往回传消息。
活像臣子觐见时,那一溜烟小跑传消息的小太监们。
看到这阵仗,庭仰有些受宠若惊。
“你们不至于吧?这么隆重,我还以为一中的校长变成我了呢,我寻思着也没人通知我呀?”
虽然庭仰插科打诨活跃气氛,但是林子轩他们还是满脸担忧,丝毫没有放松下来。
“庭仰,上午怎么回事?”
林子轩难得叫他全名,庭仰不太习惯,老老实实回答:“没什么大事,就是过度劳累,休息了一下就好。”
林子轩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确认庭仰没有撒谎,悬着的心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别人见你都害怕啊!”
一群人乌泱泱围着庭仰嘘寒问暖,顺带着教导他下次别再那么学起来不要命了。
半晌,终于有人想起来一件事,“啊,祁知序好像和庭仰一起走的。”
“呸呸呸。”林子轩说,“什么一起走的,多难听啊,是祁知序把庭宝送走的……”
林子轩突然噤声。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可算是想起我来了?”
祁知序站在门口,因为进去的路被其他人堵得严严实实,他只能在门口站了老半天。
林子轩正准备象征性安抚一下祁知序的情绪,刚和祁知序对上视线,“嚯”一声叫了出来。
“我去,祁知序你被人打了吗?”
眼圈红彤彤的,看起来还有些肿,祁知序这个大少爷哭是不可能哭的,那只能是被人打了。
林子轩默默肯定自己的猜想。
眼见祁知序的处境变得窘迫,庭仰连忙出来解围。
“你们都站在门口干什么下节老万的课,到时候又得被教育了。”
林子轩最先应和庭仰,“走走走,回座位。”
乌泱泱一片人又乌泱泱回去了。
万家鹏来上课的时候,没有特意问庭仰上午是怎么回事,只是说如果还难受可以请假回家。
庭仰说自己没关系。
讲题时,在解完自己会的题目后,庭仰握着笔垂下头发呆。
在晕倒前,他想过自己会不会也生病了,如果能死掉也挺好,一了百了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却在脑海里突兀冒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祁知序。
这算喜欢吗?
庭仰不知道,也许算,也许不算。
——但他一定是特殊的那个人。
庭仰放下笔,擡头看着黑板上的公式。
密密麻麻的符号扭曲成了一条条白色的细线,绕在人的心头,千思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放学的时候林子轩照例宣传了一下自己新改装的电摩,试图拐带庭仰,送他回家。
林子轩兴冲冲,“庭宝!翻墙!上车!”
庭仰拒绝,“不,处分。”
庭仰迅速告别,飞快地走了。
林子轩没有纠缠,望着庭仰的背影,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目光略微沉下,看向祁知序。
“阿序,你待会有事吗?我有点事想问你,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聊聊吧。”
祁知序猜到林子轩想聊什么,当场应下。
“好。”
晚修结束,少数走读生早就跑出去赶车了。
大多数住宿生要么往宿舍楼走,要么去小卖铺,很少有人逗留在教室。
两人磨蹭了一会,很快人就都走完了。
林子轩这才挑起话头,“祁知序,今天上午是你跟着庭仰去的医务室,他真的就是休息不足的原因吗?”
祁知序明白林子轩心里还有忧虑,直白道:“对,听阿仰说,他大概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睡眠质量很差,加上他那个学习劲头你也是知道的……两个负面效应一叠,人就扛不住了。”
乐天派是林子轩的代名词,很那想象这种人一旦不外向开朗是什么样子。
所以此时他敛眉沉思,表情严肃的样子让祁知序感觉有点新奇,又有点怪异。
总不至于班里有两个影帝吧?
“阿序。”林子轩叫了他一声,“你和我说实话,你和庭宝的关系,不是普通的朋友吧?”
祁知序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没说话。
不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喜欢见不得人,而是怕给庭仰带来困扰。
给别人带来困扰的感情,用再多辞藻修饰得光鲜亮丽,也是一团无用的垃圾。
林子轩一眼就看出来他在犹豫什么,颇为嫌弃地看着他。
“谁管你是不是对庭宝心怀不轨啊,正常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好吗?很显然我是正常人,我是问你庭宝的想法。”
祁知序自我怀疑,“有这么明显吗?”
林子轩浅翻了一个白眼,“祁知序,你以前没喜欢过人吧?”
“如果现在庭宝在这儿,我让你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并且配上一句‘我爱死你了庭仰’,你敢吗?”
祁知序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不敢。”
“那不就好了。”林子轩就近拉了个凳子坐下来,“我不仅敢这么做,我还敢反问庭宝他爱不爱我,不爱我我就闹。”
祁知序不明白林子轩为什么要问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林子轩开了个玩笑,“你放心,问你这个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是看看你们现在什么进度了……要真的在一起了,哥们我也得避避嫌啊。”
“没有在一起,我今天刚和阿仰摊牌,正在追。阿仰的话……可能,也有点喜欢我吧。”
林子轩吹了个短促的口哨,露出一点平时没见过的痞气。
“可以啊祁知序,你主动说的?我还以为你要藏到毕业呢。”
被庭仰不断暗示才敢说出口的祁知序脸不红气不喘,淡然一笑,深藏功与名。
“当然是我主动说的。”
林子轩十有八九没信,但也没拆穿祁知序这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既然庭宝还没同意,那我就先问问你的想法,你是真心的吗?要是你就是一时兴起……我可不顾兄弟情义啊。”
见祁知序要开口,林子轩补充道:“哎哎哎,你别和我保证这个保证那个的,嘴上的保证还换不到一块杂粮煎饼,没用。”
祁知序正了色,仔细想了想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他其实有想过无偿赠送自己手上英景集团的股份,可是这种事情太遥远也太不切实际,就算他本人愿意,还有很多外界因素的干扰。
更别说庭仰本人也不会同意。
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他愿意将自己持有的英景集团11%的股份全部无偿赠送给庭仰,市值大概四百亿美金吧,他没怎么关注过。
直接赠予不太现实,如果可以当成婚后共同财产,应该就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祁知序在心里打得算盘哐哐响,如果有实体,算盘珠子都要崩出来崩林子轩一脸了。
“阿仰成绩好,他想考人大。”祁知序眼神坚定,缓缓道,“我要和他上同一所大学,我也想去人大。”
林子轩:“……你认真的??”
在祁知序开口前,林子轩本来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的回答。
事实上,他不觉得祁知序能说出多让他惊骇的话。
大少爷嘛,要么钱要么权。
再深情一点的,说不定还会拽两句小酸话,比如什么,红眼掐腰,叫老公,命给他。
可是祁知序的话却出乎意料,让他震惊的无法言喻。
“……祁知序,我承认你很爱庭宝了。”
林子轩做梦一样,喃喃道:“你知道你离去年的人大录取分数线还差多少分吗?”
祁知序一腔热血顿时冷了下来,萎靡不振道:“是朋友就别提。”
林子轩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进步是很快,但是要考上人大,挺难的。”
因为国内外的教育差别,祁知序几乎可以说基础极为不扎实,就算他本人勤学不辍,也才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从年级倒数进步到第二考场末几位而已。
江渎一中还算人性化,晚修结束的时间会比其他高中稍微早一点,晚修结束之后的时间也会稍微富裕一点。
林子轩看了看手表,确认离熄灯时间还有好一会。
“长话短说吧,祁知序,你知道庭宝的家庭情况吗?”
祁知序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具体的,不过……我大概可以猜到一点。”
祁知序没有把庭仰身上的伤口列举出来作为证据,既然庭仰希望瞒着他们,那他不会随意拿这件事当做谈资。
“那事情就好说多了,其实我初中就知道庭仰的事情了。”
林子轩语气里那些轻松,已经全都消失了。
“阿仰的母亲是庭若玫,你一直待在国外应该不知道,是曾经很出名的一个女演员,后来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丑闻跌落神坛。”
“庭若玫真的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在人们的恶意里,被巨大的落差逼疯。”林子轩话是这么说,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怜悯,“她疯了之后,就开始折磨自己唯一的孩子……也就是庭仰。”
祁知序亲眼见过庭仰身上的伤口,知道林子轩口里“折磨”的具象化。
只要爱着庭仰的人看到,就不会对那些狰狞的伤口无动于衷。
“你可能会好奇我为什么认识阿仰吧?我初中是他楼上那个班的……他没见过我,我却很早就认识他了。”林子轩说,“那会我们初三,其实初遇一点也不美,是在学校一个偏僻的池瑭边上。”
“那个池瑭早就无人打理,荒草丛生,池水上漂浮着落叶与浮萍,泥土上凌乱地开着一些花。我待在池瑭对面的破旧亭子里逃课,一开始听见有人经过的声音还以为是老师,躲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小学霸。”
“小学霸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一个人坐在池瑭边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入神的要命,好半天一动不动。”
“他家里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知道的,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他过得苦,再加上初三学习压力也挺大的,我怕小学霸想不开,都准备好随时跳下去救人了,结果几十分钟过去,他就是在发呆。”
祁知序的思绪随着林子轩的话语缓缓铺开一幅画卷,画卷上身形单薄的少年独自坐在潮湿的泥土上发呆,不显眼的小花成为画卷里第二种色彩。
最鲜艳的色彩是庭仰。
“那后来……”
祁知序追问下去,直觉应该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不然林子轩不会给这场初遇定性为“不美”。
“后来我看他终于站了起来,以为他要走了,却发现他没有。”林子轩陷入回忆,“他将手伸进水里,要将什么东西捞起来一样,当然,最后也只捞到一片抓不住的流水而已。”
祁知序听见这话,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却不敢承认。
“阿仰没把那东西捞起来,站起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恍惚,目光仍然不死心地停留在池瑭,我离他不算很远,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表情很悲伤。”
“我听见他问自己,为什么看得见,却抓不住。”
“明明眼前是一片玫瑰田。”
祁知序遍体生寒,嘴巴颤了颤,没说出一句话。
“你也明白了吧,祁知序,阿仰从初中那会就已经把自己逼疯了。”
“所以我刚升上高中,见到庭仰整天开朗乐观的要死的时候,偶尔会想,他会不会在某个晚上,重新看见那片幻想出来的玫瑰田……他会不会正在逼疯自己,而所有人都觉得他过得很开心。”
林子轩郑重地说:“祁知序,所以我才问你对庭仰是不是真心的,爱一个心里满是裂痕的人会很累,除非你不知疲倦,否则你的每一声叹息,都会变成一把刀对他进行二次伤害。”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彼此的痛苦是对方带来的。”
“我不会伤害他的。”祁知序说,“你知道吗?我从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像个小王子。”
王子就应该高高在上,喜怒哀乐都被臣民重视,被所有人捧在掌心,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而我至多只是觊觎他的骑士,在所有爱慕他的人里毫不起眼,大概也就只有一颗真心拿得出手。”
你敢伤害一个人,是因为在你心里,你拥有了平等于他的权利。
而我永远对他俯首称臣。
吵吵闹闹的人群已经随着晚修的结束逐渐远去,属于夜晚的寂静很快降临。
晚风轻拂树梢,沙沙作响的树叶显得那么温柔。
人们习惯于将夜晚与未知和恐惧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夜晚只是夜晚,当你为他附加上种种形容词,他才会变得千奇百怪。
“那我就放心了。”
林子轩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乐天派模样。
“我和庭宝在人大等你啊。”
“滚啊你,别戳我痛处。”
祁知序配合着他打闹,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这个时候的祁知序,想过很多关于自己和庭仰的未来。
但是无论哪种未来,都不是真正的未来。
真正的未来,残酷冰冷,正在不远处冷冰冰地俯瞰他们。
大厦将倾前的一点温馨似乎微不足道,却又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