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少(1/2)
群少
第二日,比前一日,有更灿烂的秋阳。
长空万里,湛蓝如洗,一行北上的雁群,恋恋不舍留下啾啾雁鸣余韵,待来年春日,再奏响春歌。
最高形制的琉璃瓦在愈来愈盛的日光下,映射出它最习以为常的光辉,斗拱高仰,檐牙高啄,这是太极宫最宏大的建筑,也是整个大承朝最荣耀勋光所在——含元殿。
长乐仰头看了看御台上百级的高阶,又垂首打量脚上的镣铐,苦笑,今天,这双脚要受苦了。
哐当——,镣铐滑过乌红的门槛,整整两刻钟,长乐方气喘吁吁来到大殿后室。
迎接她的确然是十来张稚嫩而惶惑的脸庞。
长乐扯了扯嘴角,不得不服殷恪的情报网,即便是现在整个缇营卫几乎退出禁宫的时刻,他依旧能保证耳聪目明。
她整了整衣服,缓缓入内。
“你又是谁?”一个瘦削少年戒备问她。
长乐垂首,说出了一早准备好的台词。“打扰各位郎君了,我是司珍司的女官,内侍省忌惮我有内库珍宝名册,暂且留下了我的性命,将我押解至此。”
女官不等同于宫女,太极宫,女官总共分为两拨,一拨为宫女资历深厚者擢升,一种为勋贵之女荣封,像司珍司此等重要位置,贵女的可能性更大。
长乐掩袖惶然道:“我不知为何会被带到此地,郎君们可知?”
都是功勋之家,都是龙困浅滩,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迅速拉近距离。
一个圆脸少年上前,按住了瘦削少年的肩膀,宽慰道:“容安,你也不必过于紧张,女官姐姐,显是和我们一样的池鱼,一个弱女子,指不定还有伤,快快让她坐下吧。”
言罢,又转身对长乐绽出一个笑脸:“女官姐姐,别介意哈,我们让不见天日地关了五天,实在有些草木皆兵。”伸手指了指身旁的伙伴,“这是杜尚书家的公子杜容安,我叫卢学远,礼部卢尚书是我阿耶,不知女官姐姐怎么称呼阿。”
长乐礼貌地致笑,“我姓柳。”
“柳……”卢学远迟疑问,“先柳太傅是姐姐的……”
“太傅大人是我堂祖父,柳娘娘是我族姐。”长乐直接了当道。这个柳娘娘,自然指的是明怀太子遗孀,太子正妃柳氏,而柳太傅,是太子妃的祖父。
闻言是柳氏的族亲,少年们待她的态度,更客气了三分。“柳太傅桃李遍天下,明怀太子素来有贤名,姐姐是他们的家人,我等亦当为照顾。姐姐,你放心,有刀斧,我等挡在前面,定然不教姐姐受辱。”
至于为何会被羁押此地。卢学远挠挠头,面露难色,“不瞒柳姐姐,对此我们也很困惑,我们好端端地在弘文馆研学,莫名卷入了宫变,那群黄门郎倒没怎么为难我,就是吃不饱饭,一天一顿,关得和犯人似的,和家人音信全无,哎,我阿耶阿娘肯定是急坏了。”
这倒出乎长乐意料之外。
她按了按眉心,作不解状:“据我所知,宫中从不允外男留宿,即便弘文馆在虔化门之南,属外朝,亦是如此。你们为何会在下钥之后,还留在弘文馆?”
说起这事,卢学远就委屈。“柳姐姐,你有所不知,我们就读于国子监,这些规训条例,是最不敢冒犯的。这回,要不是圣命允准我们连夜誊抄地方志,且催促甚急,借我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为之啊。”
不对,长乐困惑:“地方志向来是地方州府和弘文馆各备其一,十年新增一次,时间是在冬末初春之交,取新春纳吉,万象更新之意,此非年非时,亦非十年之期,让你们誊抄作甚?”
“还不是房州府莫名失了场火,烧毁了最近十年的地方志,弘文馆又缺人手,才把国子监的学员们喊来充数。”另一褐色少年愤愤不平道。
“对,”卢学远补充道:“柳姐姐你知道的,咱们这位圣上,原先的封地,就在房州,房州的地方志丢了,可不是让圣上侧目难堪……”
“卢学远,注意言辞。”杜容安厉声道。
“知道了,知道了,我小点声说就是了。”卢学远不甚在乎,继续滔滔不绝道:“还有更难堪的,我们照着弘文馆的藏本,重新抄录,竟然发现错字累牍,啧啧啧,这是弘文馆啊,说出去贻笑大方。”
不对,长乐蹙眉,这一切都不同寻常。
殷恪曾说,所有反常之处,都是吝啬命运难得给出的提示,万万珍惜。
长乐敛目,细细回忆,上一次补录充实地方志,是在长历十八年隆冬。当时的负责终核的,是秘书省少监兰黯。
兰黯,还有一个身份,他是长乐的舅公,孝温皇后的亲舅。
因着母亲的关系,长乐对这位舅公极熟悉,最是细致循度,治学严谨的人,在他的辖内,从无半厘差错。
“一生无错”和“错陋连篇累牍”,这种行径,不异于朝着去岁离世的兰黯,泼脏水。
长乐银牙暗咬,面上不动如山,“据我所知,朝廷于长历十七年颁布《古今通译规》,界定了五十余字的通假两用之字,这套地方志编修于新规之后,怕是厘正了不少前后不一的通假字,不定是错字。”
“不不,”卢学远急忙忙解释:“不是通假字,举个例子罢,像百寻木和白薰木,这两树,就用混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百寻木是高大杉木,房州遍植,不足为奇。白薰木,只生长于祁朝境内,在承境无法生存,而承祁两国世代为仇,从不通商,试问,白薰木怎么会出现在地方志中,显然是勘记地方志之人的笔误,大大不该。”
“也不是全无通假字的,”另一圆脸少年补充道:“像紫微郎,就一会写成紫‘微’郎,一会写成紫‘薇’郎。”
“紫微郎?”对这个话题,长乐抑不住的关切,“紫微郎不是中书舍人的意思吗?这同房州地方志有何关系,为何会出现在地方志之中?”
“欸,姐姐你不知道吗?紫‘薇’郎是房州特产的一种野花的名字,紫瓣白芯,漫山遍野皆是,味甘,但误食有毒。”
“等等,和昌兄,你说紫微郎紫瓣白芯,成片成片生于草野,且有毒?”杜容安忽然发问。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被唤作和昌的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地方志明确记载?”杜容安继续确认。
“正是。长历十七年夏,一乡绅携子秋游山间,小儿罕至四野,贪玩,误食紫“薇”郎毙命,其后家人将此地林长告于官府,牵出了轰轰烈烈,震惊国朝县衙贪墨窝案,县志记载得十分明晰。”
“可是,在我抄录的第九卷,也就是长历十八年之大事,却行文写道,紫‘微’郎瓣黄蕊赤,性寒味酸,于治疗咳疾有奇效,虽来历不明,但价廉,广为边民所喜,山野赤脚郎中多以此煨水,治病人咳疾。”杜容安拧眉道。
“不对,不对,我看到明明是紫花。”一少年力挺和昌。
“不是,我也记得是黄花。”另一少年支持杜容安。
“不对,是紫花。”
“不是,是黄花。”
一来二去,竟然有七八个少年加入了“战局”,紫花、黄花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至纯,危机四伏下,还可以为了一段文字的真伪,争得面红耳赤。
僵持不下,甚至拉长乐这个局外人评理。
“不能吧,我没有看过地方志,如何能堪断对错。”长乐头痛不止。
置身事外的卢学远忙不叠和稀泥,“方才不是说了,这地方志错误连篇,前后刊印错了,也稀疏平常,没得为这伤了和气。”
关于这本牵连少年们入宫变的地方志,方才说的话,可不止一两句。
譬如,和昌的话,一直萦绕在长乐心头——“也不是全无通假字的,像紫微郎,就一会写成紫‘微’郎,一会写成紫‘薇’郎。”
忽然间,福至心灵。
长乐擡头,“卢家二郎,麻烦取碗水来。”
卢学远以为她渴了,二话不说起身,稳稳当当端了一茶杯水来。
长乐道谢接过,却不饮,伸出食指,轻轻蘸取清水,在地板上一笔一划写出二字。
“薇”和“微”。
又在横向写上“紫”“黄”二字。
“来,文字最直观了,咱们来画‘正’字好了,各位各凭自己的记忆来选择,究竟自己所见之紫微(薇)郎,为何字?为何貌?”
是个好主意。
少年们依次蘸水,写下了心中的答案。除了卢学远等所录文书未见“紫微(薇)郎”一词三人,总计有九人,参与了本次票选。
答案很直接,也很出乎意料。
紫薇郎出现六次,紫微郎出现三次。
紫薇郎紫花出现两次,黄花出现四次。
紫微郎紫花出现两次,黄花出现一次。
卢学远在一旁探头探脑,指了指上方的“薇”字,欣喜道:“破案了,就是紫薇郎,你看六比三,胜算显然更大。”
长乐并不反驳,只是顺势问:“那该是什么颜色的花朵呢?”
“从数量上看,是黄花。”卢学远挠挠头道。
“这就很奇怪了,若单从紫薇花为胜的花,应取信和昌言,但是,他的证词恰恰是,花瓣是紫色的。”
“啊,那是紫微郎?”卢学远试探问。很快,他又摇头,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不对,照此推之,采用容安的话,紫微郎该是黄花,这同票数又相悖。”
“或者,他们说得都不对,反而是零星余票说得对?可是谁又能证明自己说得对,旁人说得错呢?”卢学远彻底被绕晕了。
长乐蹙眉,顺着卢学远的话茬道,“又或者,他们说得都对呢?”
杜容安似乎抓住了其中的关窍,他一步上前,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怎么讲?”
“我们先时的推论,都建立在一方正确,一方错误的预想之中,各位郎君都是饱读诗书,修身勤学的严谨之人,很难相信会犯此等浅显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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