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股东大会(2/2)
大多数参会的小股东,都是在交易所用毕生的积蓄买了十几二十股,他们被上涨的牌价晃晕了眼。这些人当中,有拿养老钱投资的老太太,给女儿积攒嫁妆的寡妇,乡村里将自己那微薄的田产和农舍抵押出去的农民……这些人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海外银行之上,而交易所没有辜负他们——老人们如今有了保障,年轻人如今也有了未来,这是怎样的好运气,怎样的幸福!连那些不认识几个字的可怜人,手里都拿着卷的皱皱巴巴的金融刊物,这些破纸是他们用省吃俭用一个苏一个苏积攒下来的硬币买下来的。他们虔诚地捧着这一卷钉在一起的纸片,像着了魔一般结结巴巴地念着上面的分析文章,得意地认为自己也有了金融上的嗅觉。
当阿尔方斯和吕西安一道进场时,迎接他们的是颂扬的欢呼声和掌声,男人们大声呼喊着阿尔方斯的名字,女人们则满含热泪地在胸前画着十字——难道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不是上帝派来把他们从贫苦生活当中解脱出来的天使吗?他的确是犹太人不假,可是别忘了,耶稣基督也是犹太人呀!耶稣基督能用五个饼和两条鱼喂饱五千个人,可他能让这五千个人都拿到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吗?这样说来,阿尔方斯比起基督本人,还要伟大的多呢!他几乎是把大桶的黄金倾倒在了他们的头上,让他们感到如同身处在金钱的瀑布之下。股东们狂热地欢呼着,连最火热的剧目首次上演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热烈的场面。
吕西安走上了演讲台,这是位于大厅一端的一处高台,是举办婚礼时候供新人宣誓用的,当他开始演讲的时候,台下的观众们看着他的眼神比起通常婚礼上的家属们可要热切的多了。
“亲爱的股东们。”他刚一开口,底下就又鼓起掌来,吕西安虽然已经习惯了发表演讲,但这样的观众还是他从未见识过的。
董事长吕西安给股东大会的报告,与他之前向董事会成员所做的报告的内容别无二致——海外银行的经营状况极佳,地位又如此稳固,因此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那些干巴巴的经营数据,在台下的观众听起来却比最美妙的音符更加悦耳,吕西安每念出一个数字来,人们就发出一阵喝彩,有着千万身家的富人和佝偻着背的退休门房互相碰着香槟酒杯庆贺,贵族夫人和与猫住在一起的老姑娘都把自己的手拍的通红,在金钱炫目的亮光中,就连阶级的壁垒也暂时不复存在了。
之后,他谈到那些在非洲和东方正在兴起的伟大事业,那些铁路,矿山,港口和仓库。两千年前,迦太基人的贸易帝国被罗马人的军团毁灭了,如今在废墟之上,海外银行将要把这个帝国重新建立起来!这样的前景令股东们如痴如醉,他们所有的身体机能都已经丧失,唯一还能采取的行动就是鼓掌和欢呼。
于是在报告的最后,当吕西安提出了增资的提案时,这个天才的主意获得了全场的一致赞同,人人都在欢呼,根本没有投票的必要。
股东大会就在欢呼中结束了,当吕西安和阿尔方斯离场的时候,他们是被股东们一路从大厅里擡上马车的。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同乘坐一辆马车离开,在马车的车厢里,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阿尔方斯,回想起股东们对他的狂热爱戴,那种支持和崇拜无疑是实打实的。
然而,在这座城市里,也有无数人因为阿尔方斯而破了产,他们失去了一切,甚至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今天早上某一张报纸上就登载了一篇社会新闻:一个贡比涅的小公务员因为交易所的风潮赔光了家产,还输掉了作为抵押的房子,当债主前来收走房产时,几乎被餐厅里服毒自尽的四具尸体吓得当场昏了过去,而这只是阿尔方斯所造成的苦难的其中之一。这类人对阿尔方斯的仇恨也是实打实的,而且这种仇恨有着充分的理由。
阿尔方斯此刻正舒适地靠在马车的靠垫上,对于他所造成的这些苦难,他即便是知道也并不关心,他像是一艘巨大的破冰船,把挡在他面前的一切化为齑粉,若是谁遭了池鱼之祸,也只能自认倒霉。
一些报纸将银行家们骂做“强盗”或是“寄生虫”,但吕西安明白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如果没有阿尔方斯这样的人将无数的金钱聚拢起来形成资本,那么那些伟大的事业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人类的进步更是无从谈起。譬如说,如今法国有三万公里长的铁路线,没有这些银行家们沾着血的金钱作为基础,这样的铁路网如何能够完成呢?还有苏伊士运河,如果苏伊士运河公司从交易所筹不到钱,那么现在乘船去印度就还要绕行非洲一圈,那会凭空增加上万公里的航程。如今的巴拿马运河工程也是如此,虽然充满着欺诈,腐败和剥削,但只要运河能够完成,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会变得多么方便呀!工程师们勾勒出未来的蓝图,可若是没有阿尔方斯这样的人,这些蓝图永远也只会是蓝图。
不得不承认的是,交易所是一片有毒的土壤,然而这样的土壤却能够结出进步的果实,可用来滋养这些果实的,就是那些输家的血肉,这是果实生长所需要的肥料。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进步是有意义的;但对于为了这种“进步”而失去一切的人而言,所谓的“进步”不过是一场残酷的噩梦而已。
阿尔方斯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做的一切到底是善事还是恶事?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对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这样的人,用好与坏,善与恶这样苍白的坐标系来衡量,就像是试图用简单的四则运算去揭开宇宙的奥秘一样幼稚。他已经超脱了这种评价的体系:他既是园丁,又是屠夫;既带来进步,又带来苦难;既创造一切,又毁灭一切。他用金钱作为武器和铠甲,毁掉一个旧世界,又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属于资本的新世界!
“您在想什么呢?”阿尔方斯朝着他对面陷入沉思的吕西安问道。
“没什么。”吕西安摇了摇头,他将脑袋扭向窗外,看着人行道上挤成一团的人流,他们是一粒粒沙子,而阿尔方斯将这些沙子聚成了一座通天塔,站在这座塔的顶端,人类只要踮起脚,就能触摸到天堂。
但在这之前,必要的代价需要被付出,而这个世界上最为不公平的一点,就在于付出代价的一群人,往往并不是最后有幸触摸天堂的那一群人,他们的骨骸,只能成为这座高塔的地基。
海外银行的股东会议结果,被登载在了第二天的报纸上,不出所料,这样野心勃勃的大规模增资轰动了全社会。海外银行已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各方面的舆论都对它发出夸张的称赞,于是这一次增资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银行的股价像风筝似的,乘着风向上飘荡,等到这个月结束的时候,牌价已经上涨到八百法郎一股了,而此时,增资的所有款项甚至还没有收纳完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