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1/2)
幸运
深夜风大,书桌前的木窗棂被吹得震动直响,漏进来的风轻飘地吹起林惜岚的碎发,发凉地风干依稀可见的泪痕。
赵雾把门顺手带上,代帕钻到了桌椅下,安静地蜷缩在暗处。
“没什么。”林惜岚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不经意地盖住手稿,又用手背碰了碰脸颊,露出笑容,“你怎么来了?”
“这该是我问你的。”赵雾走到了她身旁,她依旧坐着,白漆掉得差不多的四面墙内,再没有多余的座椅。
他随意扫过她的桌面,视线最终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尖上。
林惜岚必须得仰头看他——目光堪堪到他的衣领,喉结下的风纪扣被解开,左胸前没有别党徽。
赵雾又问她回来多久了,怎么没有告诉他。
林惜岚不敢说时间和他差不多,随口诌了一小时前,却被不留情面地当场拆穿。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他笑了一声,放松地后靠在桌沿边,认真打量起她的破绽,“首先,你得面向我,不要频繁眨眼。”
林惜岚憋闷:“我这是眼睛不舒服!”
赵雾大笑了一声,继续审视道,“其次,别交叉双臂——”
林惜岚立马把抱着的双臂放下了,旋即羞恼,赵雾含笑的声音却再一次传来,“也不要用手去碰脸,还有头发,收起你的小动作。”
再次中招的林惜岚幽怨地看向他,本来伤感的情绪荡然无存。
她索性不再掩饰,坐得端端正正,眼神同他直视,叫板一样问:“还有呢?”
“最后。”赵雾突然弯身靠近了她,擡起她的一只手,将那手指不断拉近,四目相接,林惜岚仿佛掉入了他眼眸中的危险陷阱。
她的手腕被他握紧,指尖一点点触碰到他硬朗的面庞线条,一直近到鼻息可闻,最后,他一字一顿,尾音似叹:“要创造足够的亲密感。”
教学结束,他放开了她的手,然而她的指尖却依旧停留在他脸旁。
手腕上的温热触感飞速消逝着,宛若林惜岚随之沉沉的一颗心。
她回了神,自然地收回手,轻笑:“看来赵队长很有骗人的经验嘛。”
“基本的生存技能罢了。”赵雾失笑,侧头看向她的神色伤心,“你不能冤枉我,我对你可是字字真心。”
林惜岚仔细想了想,竟真找不出什么问题,赵雾在人前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得叫人拍马难及,但偏偏在她面前,又坦诚得叫人不知所措。
她先前把这归咎于他压根儿没有对她撒谎的必要。
可没有必要是一回事,从不敷衍又是另一回事。
林惜岚确信他喜欢她,但她依旧很困惑。
这种困惑和回山的忐忑交织在一起,叫她心绪难宁。
好在赵雾还记得正题,倒着猫粮把代帕逗出来,问:“回来后有什么安排?”
这问题算是问到了林惜岚的心坎上,她皱起眉:“我不知道……”
村小终于不缺老师了,她这个非师范生回不回来都无关紧要。
她擡起头,眸光不定:“我不知道我回山还能干什么。”
几乎是瞬间,赵雾便懂得了她矛盾的来由,半蹲着喂猫的腿站了起来,“兰阿姨最近病怎么样?”
他没有喊“兰校长”,林惜岚何其敏锐,而对赵雾这样的人而言,一个不同的称呼就包含了足够多的含义。
她顿了顿,第一次同外人谈起这些:“刚结束三疗,还算稳定。有结节转移,不过医生说正常。”
赵雾点头,露出星点笑意:“是兰阿姨让你回来的?”
林惜岚默然,她好像永远瞒不过他,只取决于他想不想拆穿。
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压力,又升起一种微妙的放松。
“对,我想多陪她一阵子。”她开始学着坦诚,将忧虑和考量明明白白地敞露,从这周的状态讲到母亲的剖白,那些沉重的记忆仿佛被阳光柔软烘干,口述起来竟轻易翻了篇。
赵雾笑了:“你自己开解得不是很好吗?”
求助成了倾诉,又成了自问自答,林惜岚有些尴尬,忙补充:“我已经理解她为什么要我回山了。”
“兰校长是这个时代罕见的、有高尚品格的人。”赵雾轻声,忽地伸手捏了她的右肩,“擡头挺胸,你应该为她感到自豪。”
他的手掌宽大得一并触碰到她的锁骨,林惜岚没忍住瑟缩了一下,直到他松开才又挺直了背,蹙眉道:“……但我回来的意义是什么呢,让她安心吗。”
她没说的是,家里人也在鼓励她继续自己的职业生涯,那样的话,离开平澜县毫无疑问就是必选项了。
“你这是在看轻自己吗?”赵雾略显无奈,随意地将她忘记遮挡的手稿翻到反页,眸光闪烁,“这就是你回来的意义。”
林惜岚立马用手挡住了大半内容,顾不上他的回答,jsg仓促遮掩:“不准看!”
倒不是别的原因,她一向觉得自己的初稿见不得人,到定稿前至少要修改润色五六遍。
“一句话也没看到。”赵雾举双手投降,但不难猜到,他轻笑着,“你瞧,你完全可以把困雀山的声音传出去。”
对一个偏远贫困山区来说,社会的关注是比其他物质扶持更可遇不可求的宝贵资源。
那一双双利眼,一颗颗爱心,足以穿破朽烂的官僚,跨越地理的隔绝,将旧秩序一一打碎,然后重组新生。
林惜岚远远低估了自己的能量,她所波及的广度远不止村小,不止青木镇,而是整个平澜县,乃至云浮省。
也不止乡村教育,不止贫富差距,而是扩散到当下正紧迫的脱贫攻坚战场,将一系列现实困境带入上层的视野。
“是你把困雀山带到了公众面前,这段时间有很多企业主动和县政府寻求合作,同咖啡合作社签订合同,有统一收购生豆的,有建种苗繁育基地的,有免费提供技术支持和培训的,而他们之所以愿意花时间精力来平澜县考察,是因为你让他们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地方。”
一个贫困的、但还在努力改变命运的地方。
林惜岚怔住,不敢置信地反问:“——因为我吗?”
“因为你。”赵雾把她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本来他们的首选是临市,那边的合作社和咖农都已经很成熟了。但你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平澜县作为咖啡产地并不比其他地方差,只是起步晚了些。”
而临市说是咖啡之乡,实则在全国也没多少名气,先手的优势换来的仅仅是做低端原料的机会。相比起多年累积的劣质名声,起步晚似乎又不算太致命的缺点了。
不仅是这些企业在寻“变”,整个云浮省都在这一领域内沉浮,试图杀出一条新路。
林惜岚凝视着赵雾,忽地抓住了他靠在她耳畔的手臂。
“我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她真心实意地笑了,“看到不算什么,我知道,是你的计划案和报告打动了他们。”
“不,看到很重要,你是新闻人,不用谦虚这一点。”赵雾短促一笑,“很多时候,人和人之间,地区和地区之间,差的就是这一点‘被看到’,而这往往就是命运分岔的开端。奋斗很重要,机遇同样重要。”
他从来不会把成功归结于单纯的个人努力,也不会将失败等同于对个人的否定,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便清楚,人生的大部分事情都是无法掌控的,而天道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看吧,哪怕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飞行员父亲,也逃不过世事无常。
“在真实的命运降临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找到要走的路,然后前进,不要回头。”
赵雾目光笃定,林惜岚心脏忽地狂跳,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路——迷雾中蜿蜒的、不知通往何方的盘旋山径。
他从未想过一步登天。
林惜岚双唇干涩,突然很好奇:“你怎么找到要走的路的呢?”
她一直很在意,他为什么来困雀山?每一次的回答都不尽相同,好像总是能找到新的理由来论证这一行为的合理性,可正如他总是看穿她,她也知道,他在有选择性地说实话。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定。”赵雾流露出一种她难言的情绪,他的回忆时常夹杂着许多讳忌的话题,叫人不知从何探究。
“研一那年,我和家里的关系跌落谷底——是赵家那边,我和那边的长辈一直不算亲厚。”这是他第一次谈起赵家,像赵或陈这类家庭,似乎都难以避免子嗣单薄的问题,他的堂表姊妹一只手便数得过来,而毫无疑问的,赵雾是这一代里两家最寄予厚望的继承者。
因而选哪条路,便自然地成了分歧的焦点。
“我父亲的离开对我祖父打击很大。”赵雾说起这些时很冷静,“当年那场意外,他认为本可以避免的,是我父亲的擅自决断葬送了生还可能——他本来就对我父亲参加招飞的事不太满意,飞行员是很危险的兵种,尤其在那个很不成熟的年代。”
他的祖父是个老首长了,家里小辈不分男女都被他扔进部队拉练过,对他们最大的期望就是参军报国,就算牺牲也必须死得其所,最看不得社会的蛀虫,哪怕做个懒散闲人也会被他一顿敲打。
林惜岚顿悟失笑:“我妈肯定很赞同你爷爷的观点。”
毕竟她就是这么被赶出来的。
赵雾也笑了,斟酌道:“我那会儿就是他眼里不务正业的闲人。没有参军这件事就已经让他吹胡子瞪眼了,创业那会儿直接骂我掉进了钱眼里。”
赵家对从商这事相当排斥,改革开放的机遇汪洋袭来,愣是滴水不沾身地穿过,固守在大院里与世无争。
这是那一辈人的大智慧,可当小辈无一人进部队时,赵家祖父才被迫承认,时代已经变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赵雾在股市里的动作,祖父对他流连金融期货的事倍感失望。
“从我大学进经院开始,他就很担心我会去做资本家的走狗。”赵雾垂眸看她,林惜岚同他一对视,没忍住一齐笑了出来。
“你怎么解释的?金融也是国家的核心竞争力……”连她都能张口就来,以赵雾的口才,又怎么会给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呢。
何况当下可不就是到处在喊GDP喊外贸的时代。
“没有解释。”可赵雾的回答总让人出乎意料,“我那会儿也确实只是兴趣使然,玩闹折腾罢了。”
林惜岚不敢想他这一玩的手笔是多少才会惊动院里的长辈。
那之后为什么停下了呢?既然是玩闹,那自然就只是因为玩腻了。
“不管是注资创业,还是股票投资,都太简单了。”赵雾说的这话很凡尔赛,可事实的确如此,一切都顺遂得乏味,而他对与日俱增的金额数字意兴阑珊。
这是一个经济上行的狂热时代,钱生钱再顺风顺水不过,无数公开的红头文件和财报在他眼前闪过,他总是能精确瞄准风向,踩中节点。
那是野生投机者难以企及的时政敏感度,也是孤注一掷的赌徒们永远学不到的从容气度。
而正是这些,令他无往不利。
但赵雾是个不甘满足的、乐于挑战的野心家。
他的人格无可挑剔,可林惜岚清楚,像他这样背景的人,几乎都有一个致命的通病。
——他们对贫穷毫无想象力。
听惯了京城腔的人,是见不到真正的底层的。
这种自知或许过于傲慢,可赵雾确实在自省反思。
正是那一年,旧钟楼巷尾的咖啡馆二楼窗边,他百无聊赖地等着合作人,漫不经意地随意一瞥,见到了梨花树下、怀抱鲜花的林惜岚。
她衣着朴素到有些穷酸,背包一侧的水杯拿出来好几次,空空如也地流出几滴,外面的阳光烫得惊人,可她依旧踯躅着没有踏入馆内。
赵雾点下那杯冰拿铁时并没有想太多,对她姓甚名谁也毫不关心,而那张暴晒下流汗的马尾素颜,说是冲着脸动容也不够叫人信服。
那股触动混杂着他对不知情下占用时间的歉意,扰乱成一团麻球,被他信手扔入了不重要的记忆仓内。
然而那团麻球却随着她愈发频繁的登场,越编越乱,最终再难解开。
一根根的麻线不断衍生,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他见过她遗落在水木苑的笔记本,正翻是写作草稿或提要笔记,杂乱地写了很多,但估计只有自己看得懂。把本子倒过来翻开,则是零散的记账,一顿午饭2.75元,一个月花销不超过300人民币。
不是日记,没有任何情绪记录,密密麻麻记录的数字空白处,一句抱怨、加油打气或者手绘的表情也没有,仅仅是记账。
但赵雾还是看到了不起眼的某一页里,她在角落写下的与其他内容毫不相关的几个字:相机。
画了一个圈,然后又用几条斜线用力划掉了。
甚至不敢把价格写上去。
他的猜测一闪而过,随后将它放回原位,连角度都分毫未变。
就像他从未见到,从jsg未打开过一样,第二天夜里回来,那本笔记本果然已经被拿回去了。
后来他在学校的贫困生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也看到了她的家乡——平澜自治县困雀山。
她拿了国家励志奖学金,还评了不少补助,但她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张亦澄的学习成绩在新学期提高显著,赵雾给她包了红包,问外甥女:“有没有感谢老师?”
她雀跃地领走红包,欢快道:“我要送林老师礼物!”
陈家愈发信任新来的家庭教师,甚至敢让林惜岚带着张亦澄出门,陪伴费给得分外阔绰。
赵雾偶尔会被母亲支使着去接人回来。
林惜岚带小孩出门的路线都是报备过的,停留的地点无非书店、电影院或者游乐园,赵雾难得在外时间恰巧时,会顺手接人一程。
认真算起来,她也随同上车的次数不过一两回。
熙攘的街道停车不便,张亦澄一直严格限制着电子产品使用,手机保存在林惜岚包中。
赵雾给外甥女打电话,他还记得林惜岚第一次接起时,听到他声音的惊惶。
她四下张望起来,他的车停在栅栏的另一边,看见她将手里那瓶未开动的矿泉水匆匆塞给路边的乞丐,牵着张亦澄过斑马线。
他没有下车给她们拉开车门。车上,张亦澄依旧兴高采烈,显然玩得没尽兴,“林老师刚刚教我,不要随便给路边乞丐钱!尤其是那些有手有脚的大人,他们都是骗子。”
张亦澄每天都要一二三四五点地整理自己的新收获,课堂上的课堂之外的,这天也不例外。
“我今天还学会了一句话,叫‘救急不救穷’,意思是……”
她喋喋不休,而传授这些“私货”的老师则有些坐立难安。
赵雾不经意地看向后视镜,林惜岚的掩饰太差劲了。
但他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轻笑,“那这些穷人该怎么办呢,一直穷下去吗?”
这话把张亦澄问住了,“……他们可以努力赚钱呀。”
穷病是什么?赵雾没有看林惜岚,她没有钱,但她不是穷人。
“救急可以靠个人靠社会,但救穷更需要体制的力量,只有国家才可能承担得起这样的消耗。”他随口解释,不清楚伶俐好学的外甥女有没有听懂。
可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赵雾可以旁征博引各类学说,可以从各个角度各个层面分析得头头是道,可他知道,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本质上,他对这一顽疾的领悟,和十岁的张亦澄并没有什么两样。
林惜岚一直没有吭声。
代帕已经吃饱了,飘摇的砖瓦房里,头顶的彩色塑料顶棚呼呼作响,不时传来啮齿鼠类的吱吱声。
“我还是没有明白。”她一定是天资愚钝,不然为什么更困惑了呢,“所以一开始,赵公子是被我的穷酸气质吸引的?”
她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赵雾简直要被气笑了,“不是。”
京城圈内的人都知道,他最厌烦有人叫公子某少,封建得让大院里的家庭瞠目,林惜岚也被好事者科普过这一禁忌,反正“铁三角”里,谁要是被这样叫,必然是会被他们小圈子嘲笑的。
林惜岚托腮看他,“其实你刚才说的,我都没什么印象了。”
她现在不常回忆京城的四年,赵雾口中的那些微末细节,在她脑海里远抵不过后几年的浓墨重彩。
印象么,印象还是有的,但林惜岚不想让他知道,他们错过了太多,多到光是想想,就让人胸口发闷。
如果她那时壮起胆子,向他求助,一切会不会不同呢?
或者更早一点,在他们初遇时,她就鼓起勇气同他开口,又会不会不同呢?
她不知道,因为这一切都仰赖赵雾的心情。
而古往今来,人心最不可测。
于是她又想,要是她也有钱有势就好了,像叶穗一样,谁也不敢乱打她的主意,就算男友是赵雾——也说甩就甩了。
林惜岚并不知道他们分手的内情,外界也鲜少八卦这一传闻,但她直觉般的,就是觉得赵雾被分手。
她难得有这样好的求证机会,瞥了一眼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赵雾,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和叶穗……是怎么分手的?”
话一出口,她还特意凑近了看他。
赵雾:“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林惜岚重新拉开了距离,也不恼:“前女友是你的禁忌吗?”
看起来不像,她想起仅有的几次见面,他们两人的互动完全不像分手后,更不像情侣,这种陌生的相处模式让她困惑,也一度是她不敢靠近赵雾的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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