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晴山 叛逆之后(2/2)
如果情绪是可视的,那么代澜头上一定被问号笼罩。
但先前那番小心翼翼的镣铐肉眼可见被何子游卸下了,遮住嘴型的手错开,第一步先狠狠抹一把脸,终于朗笑:“好了荔姐,我真的认输了,不要再说了。”
压迫感被击散,被提及的人摊手顺带挑眉,谈笑中三言两语撇走责任:“说得我多狠似的,明明是你自己抗不住。”
“什么意思?”代澜左看右看,刚刚和高荔说话的人不是我吗?什么时候变成他俩的战场?
高荔轻昂头示意:“就是试探一下而已。”
罢了起身,绕过椅子时她拍拍代澜的肩:“我先回宿舍了哦。”
还不忘留给何子游一句潇洒:“诶呀呀,好好说哦。”
摆摆手,女人背影很快消失在饭堂门口,剩余代澜脑袋转不过弯,乍然卡壳。
身旁何子游好似无奈失笑,捞来随身带的水杯喝一口润嗓,坐正,坦白总有些心虚,于是手头上旋杯盖的速度也磨蹭,局促在方方面面,半晌叹气:“她让我跟你坦白,我就是那个打小报告的。”
居然真的是?
她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但更让人讶异的是,何子游竟然会注意到她们。
所以在火灾救他之前,他们就有交集了吗?
思绪回转,好似从心头摔下一粒珍珠,在地板上弹一声清脆,再加速缩小弹跳幅度,弦紧绷。
她便突然明白,先前高荔给人的压迫感,来自她留下一粒种子后,不断萦绕的刺激,最后留下结果。
而被萌芽突破之处就是他脆弱的点。
上上次是让她自己承认和何子游认识,上次是高荔洞悉自己的性格,以不愿破坏规矩劝吃饭,这次是她以“被讨厌”设下的圈套。
可何子游明明是最不愿看人眼色的人……
哦,应该是他在意朋友。
自圆其说。
可高荔也太“恶趣味”了……!
代澜脸上有点烧,自己竟不知不觉中成了游戏里的一环,一时之间不知是笑还是懊恼,耳垂痒痒,她借着指腹撚揉挡那点脸红,可只是无用功。
“其实我打小报告是担心你们会遇上那个变态,你知道有这件事吗?”
何子游一句话将代澜拉回现实,她定了定神。
“变态?”记忆里搜刮不出关于这件事的丁点部分。
“当时每栋楼一层信箱隔壁都贴了告示……”何子游耐着性子讲,似乎只有面对代澜一人时,他才会展露沉稳耐心不轻佻,示于人前的躁动安静下来,牵着她的思绪往更深处走。
有些模糊印象渐渐浮现,但并不能完全确定。
也许真的有,但她那时候的性子也不会去仔细看,爱吹嘘自己飞毛腿,一下了车就“噔噔噔”往楼上冲,哪里会注意什么公告……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确定一件事,而这件事是他如今澄清的目的,是他在乎的。
“我不知道这些,当时太小了。”
男人立即摆出“都是意料之中”的神色,刚想说什么,但被代澜截住。
她深呼吸,整理思绪后郑重,因为知道他在意,所以认真:“我没有讨厌任何人,当然也没有讨厌你。”
“比起荔姐刚才说‘真情实感讨厌过’,不如说那种叛逆的事情成为了现在想起来特别有意思的回忆。”她缓缓望向窗外的光,从前真心开心过,但现在连抓住一点开怀也成了难事。
“所以说。”
“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我童年的参与者之一。”
“我只会说‘真好,原来我们早就成为了朋友’。”
相视而笑。
……
饭堂里早就只剩他俩,于是收拾了东西,顺路一起回宿舍。
步伐停在电梯口,周遭安静,代澜轻声:“其实你可以不承认的,这样就不会输……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就算说‘讨厌’也只是说着过瘾而已,不用当真。”
“何况,”她庆幸地叹,边进电梯,盯着楼层数缓缓变化,“如果那天大人们没把我们叫走,说不定真的会遇见不好的人……说到底还要感谢你。”
“叮——”
代澜走出电梯,回眸,恰见何子游深呼吸的同时拦住电梯门,直直望着她,薄唇微动:“输有什么关系,哪怕只是一点可能,我也不想猜。”
“猜什么?”她转身,很自然地问出这句。
男人浅笑,先前因不确定而谨慎捕捉的情绪都成为此刻的依据,载着字句更坦然,但行至半段又咽下些什么:“猜我的……好朋友们,对我的态度。”
“不想有一点埋雷的可能。”
“一点点也不可以。”
也是。
那一瞬间代澜又想起他行事,本就毫无保留地热烈,又怎么会容一点猜疑在心里跳跃?
电梯外是走廊,有风沿着走廊而来,扑在她的背上把发尾扬起,扑在何子游的身上把黑色大衣的摆向两侧冲开,露出心脏的坦白。
……
“哔——”
因为太久没关门,电梯都提出异议,原本还觉着郑重的话瞬间成了狼狈离开的前戏,双方都“噗嗤”笑出了声,即刻破功,代澜再挥手和何子游告别。
本来只是一场回忆,没想到会牵扯出他的事。
代澜挠挠耳朵,神思还停留在方才。
她记起那些开心的过去,好想再次共情一次,让那种痛快从头淋到脚。
又记起从前的人,心下又平添苦涩。
长大了,大院里曾经一起大笑大哭的孩子们不知不觉少了来往,搬家的搬家,去外地的去外地,也不知道曾几何时能再次相遇。
上次听父母提起小白,据说去国外读大学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百种愁思随着她终于注意到走廊尽头的余渔止住衍变。
她们对视,余渔朝她勾笑,代澜便挥挥手,转身就要进房间,可对面的人突然加快步伐向她而来,于是要拧开把手的动作停顿。
“怎么了?”原来她是在等她,代澜直问。
没想到站到跟前反而纠结起来,余渔扯着卫衣帽的两根帽绳,不自觉地往手指上缠:“我有点事想跟你说一下,过来说,离监控远点。”
说罢,这次是代澜的手臂代替了帽绳的作用,被勾着同行,直到走到余渔刚刚呆的走廊尽头。
“嗯呢,你说吧。”代澜双手攀着走廊的护栏远眺,阳光明媚,风也和煦,可身旁的人却一直支支吾吾,眨巴着眼左右,犹豫老半天也没说出一句。
这不像她。
平日里余渔虽然关系亲近后爱粘人,可做事还是干脆利落的,今天是怎么了?
代澜也这么问了,余渔又深呼吸几次,可尝试几次都绷着脸咽下,见状她索性也不催,就让她慢慢想清楚再说,安心呼吸新鲜空气。
身侧人沉默半晌,不知何时,似乎是放弃了,还是决定破釜沉舟,转身同代澜一起迎着光和风,踟蹰,但终于开口。“你们知道安心颖和李小时怎么对黄芳芳吗?”
黄芳芳,男,是敬老院里唯一的全瘫老人。
安心颖和李小时都是敬老院的护工,但严格来说并非“百善”养老服务机构所聘,而是从前敬老院还归政府管理时聘请的。
代澜嘴边的笑霎时凝固,余渔见了也懂了。
眼皮合上重似千斤,余渔不愿面对,脸却还是转回迎风。
不安地摩挲着手心的疤,代澜自知这件事总该瞒不住,撇开被吹乱的刘海,视线却再扛不起来望向远方:“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早了……”余渔停顿,“值班的时候多回去看了一眼,就……”
“她们喂饭很粗暴,有时候还会说‘爱吃不吃’,让他自己吃,饭碗就放在床头柜上,可是人家都全瘫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碗,如果不是我直接走出来……这还是我偶然听到的。”
“还有黄策,明明知道她有阿尔兹海默症,为什么还要对她那么没有耐心呢?”
……
她困惑,她不解,将一条条罪名呈到她面前,她们知道没说完的是不知底线的恐惧。
“今天吃完饭,我去看黄芳芳了,他在哭,我问他怎么了,他一点不说,我看着难受,”声音在哽咽,渐渐激动,“所以我真的没法坐视不管了。”
余渔睁开泪眼望向代澜,寻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这是虐待,对吧?”
她的泪因为身体的摇晃而溅到代澜的手背。
是烫的。
在阳光下是灰色的,再滚落到不为人知的地带。
“是。”垂头,代澜无力地肯定。
这是虐待,没错。
言语虐待。
除此之外还有吗?
余渔不敢问,代澜不敢说。
她一直都知道的。
从她因实习来到暮镇敬老院开始就知道了。
日夜相处,代澜哪里会看不见,她眼不瞎,心也不瞎。
可是……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阵吃饭时好不容易压住的愤懑又涌上来,捏着拳头克制情绪。
身侧的女孩只当她是溺水人面前的浮草,紧握她的手臂忍着哭腔问她,字字刺在心上:“那你知道了有没有和涛哥还有公司反应?”
忽然一直捏着代澜的手轻颤,而后松开,僵在空中,她擡眸,看余渔的眼睁得更大,琥珀色瞳孔映着泪的痕迹,不可置信:“小澜,你不会和他们一样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