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2/2)
一瞬之间,裴深就仿佛给一盆冷水浇醒了过来,他盯着黑暗中的穹顶,口中泛起一种奇异的苦涩腥气。
不久前,他刚刚收到了他的第一个任务。
制造天火和妖书,逼迫大陇皇帝将阮云夷送去北境。
通常来说在收到密信后,裴深都会将它烧了,但这次不知为何,裴深却只是将那信撕成了千万片,然后生生吃了下去。
在加冠礼的那个晚上,裴深一直没有睡着,他就那样躺在黑暗中,感到那些被他吞下去的秘密,就如同庞幽这个名字一样,在他早已腐烂的身体里不断盘旋,下落。
契贞的种子最终会在大陇生根,但是他的根在哪里?
害死阮云夷之后,曹野也会恨他吗?
转眼间,裴深在大陇播下了属于他的第一颗种子。
早在来大陇之前,巴纳姆便教过他各种矿石的辨认之法,巴纳姆大多精于此术,甚至能造出遇热流血的矿石,寻常工部所用五金对于裴深而言并不陌生。
来到大陇这些年,裴深也早已不是当日那个会因面对仇人就紧张得吃不下饭的孩子,在工部时,他花了足有半年时间,在每一次炼制中都留下了大量需要被丢弃的矿石废渣,其中一些与硝石和硫磺的模样很像,只不过过去从未有人在意。
天火发生之前,裴深从炮子库里运走了大量真正的硝石和硫磺,让他的同伴暗中铺设,他知道,不久后,曹野和聂言都要进宫面圣,一旦在此时引燃天火,此事看上去便像是一场针对曹家的阴谋,就算是矛头直指工部,皇帝多半也会因为多疑,不会真的细查炮子库。
而裴深要做的,不过是在第一时间上报上假的数字,然后再在皇帝二次盘查前,将那些过去被他留下的残渣填进仓房不易被开包检查的底层。
日后,待到皇帝彻底打消对工部的怀疑,裴深便可以再想办法将这些残次品替换掉。
一切都很顺利,裴深本也没有打算要直接炸死聂言和曹野,只是他却没想到,爆炸威力远超他想象,竟是直接震碎乾清宫,而曹野为了救下皇帝昏迷不醒,反遭聂言利用,逼死了本就只剩下一口气的曹嵩。
一夕之间,裴深想要手刃的仇人就这样死了,待消息递到裴深这里,他心中却是怒火滔天。
曹嵩怎敢就这样死了?
这些年,只要一想到母亲在生产时因为血崩而死在冰天雪地里,而父亲明明有一腔抱负却被中伤成了罪臣,裴深就恨得牙痒。
这些痛苦……曹嵩还都没有品尝到,他怎敢死!
裴深心中满是愤恨,但偏偏又无法表露丝毫,于是,他马不停蹄地炮制了妖书,连着几日在外奔波,好让自己无暇去思索这些无解的问题。
巴纳姆曾经传信给他,让他不要急于动聂言,毕竟在曹嵩之后,他定是下一个首辅,再加上他笃信鬼神,未来说不好还有利用的价值。
这道理裴深又怎会不明白?
只是这些年来,他本就是一直靠着仇怨滋养才能扮作是人,可如今曹嵩死了,聂言又不能动,下一个任务不知何时才来,裴深的心气一散,眼看就要披不住这张皮,正是焦躁不堪,结果就在这时,府上家丁来报,曹野醒了。
一瞬之间,原来还满心愤懑的裴深忽然就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冷静了下来。
是啊,还有曹野。
裴深怔怔地想起那个在冬日夜里给他送来圆子汤的少年,想到他在春日里散漫的笑脸,一种令他痛苦的,熟悉的东西流进他的四肢百骸,其中并不全然是恨,但裴深可以将它当作是。
他需要恨才能往下活,总归,为了巴纳姆,为了契贞,他连阮云夷都要杀,那曹野这个虚假的兄长,真正的仇人之子,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恨不得?
回过神来时,裴深已经写了一封信,让曹野安心在家养病。
他知道,他越是什么都不说,曹野便越是会焦急,而到时,他便会去问阮云夷,然后发现妖书的存在。
大陇的皇帝不会想当“害死”阮云夷的人,所以他定要找一只替罪羔羊。
而为了给皇帝背负罪名,这只替罪羊不会轻易死去,相反,他还会长久地活着。
……曹野会长久地活着。
须臾间,裴深终于明白,一切痛苦的根源就在曹野身上。
杀他,裴深不愿失去这个唯一待自己好的兄长,而放他,庞幽又对不住死去的爹娘。
许多年来,皮与肉一直反复撕扯,血流不止……好在如今,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出路。
裴深提笔,在书信的封面上写下了兄长亲启四字。
他不杀他,也不放他,他要让曹野活下去,痛苦无比地活,为他的父亲赎罪。
这就是他的复仇。
做完这一切,裴深只感到无比平静,就好像他光鲜的皮囊和腐烂的血肉在这一刻终于合二为一,长久的痛苦偃旗息鼓,变成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
有了恨,他感到自己终于可以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