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凋敝不只寒烟衰草(1/2)
第24章第24章凋敝不只寒烟衰草
说是月底核案,实则更早了一旬。十月二十,府署便审定了此案,并不公堂外示,只提了一众干证人,将早已勘录在册的话又教说了一遍,前后核对无误,余下自是堂上定夺,再没他们的事。
从九月拖到十月,羁得人心焦气躁,可算是落定了此事。
果然,转过天来,便来人相告,可自去行事,此案已敲定了。
公堂论断:陈大杀女,恶行难推,却其情可悯;罪减一等,徒二年,折脊杖十七,放归家去。
“一条人命,十七杖便了事了。”宗契收拾了行装,出门见得应怜,牢骚满腹,也只化作这么一句。
“想来是不愿问成大辟,引动两浙路的提刑官督查,又生翻复。”应怜道,只心中还有一层不好明说。事关那先行钱法的颁行,启祐党人自然不想被扣个“地方生民为夺先行钱而害亲”的帽子。
只是可怜度尘一心归家,却枉死在家。
然度尘可怜,也早已发葬,睡在娘怀;日至中天,应怜望着街桥流水、市井行人,想自己一个大活人,茫然无路,还不如个死人有归宿。
正想着,宗契却拉了她一把。一阵烟尘四散,也不知哪儿集结来一列行伍,各个披坚带甲,从身前长驱而过;锣声左右,引头小校高唱“避让”。应怜擡眼的当口,那队兵已然过去了。
“发兵了么?”她回过心神,望向黄尘里队列远去,困惑道,“这又是去哪儿?”
“吴县闹了叛乱。”宗契一哂,“算来时日,不过与咱们前后脚的功夫。”
那队列匆匆,走得甚急,方才差点撞倒应怜,此刻却已然首尾皆不见。应怜心有余悸,一合时日却又对不上,“吴县离平江府并不远,这都一个月了,怎么到这会子才发兵平乱?”
“官家的事,谁晓得。”宗契道。
不过横当眼前的不是瞧热闹,而先是填肚子,再是想个出路。
两人便找个食店,叫下几碟子冷热茶饭。宗契间隙问她:“你可有投奔之所?”
这话他从前问过。那时应怜神魂无措,只顾自伤,以为全天下人都弃她唾她,哪有什么投奔;然经历这么些事,现在想来,是否也太过绝对。
雕花匣里,她还存着簪钗银钱,与赠她的那首诗;
宗契见她专捡那桌上姜辣羹、芥辣虾两样辣食下筷,不由得笑,“原来你爱吃辣。”
她咬下一口鲜鲜辣辣的虾肉,想着心事,望定他,便也有了些笑模样。
正有堂中乐妓,挨向一桌后生打酒坐,琵琶半面,轻启朱唇,唱的是唐时徐侍郎诗,道那“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词清韵妙,引得子弟赏赐调笑。
应怜被勾动了心思,停下箸,细细听了一晌,别有一般不与人言的滋味叠叠漫漫,涌上心头。
琵琶歌毕,乐妓谢了赏,自去了。末了,应怜开口,“我有了一个去处。”
宗契点头,“哪儿?”
“我有一个表姐,自幼一处长大的。”她慢慢想来,有几分回忆的光景,“四年前,她随父回了祖籍,就在扬州。”
宗契却听出点话外之意,“如此说来,你们四年未见了?书信可一直通么?”
应怜摇摇头。
“人不来往,书信也不通,你知她现下如何了?”他皱眉,觉得不妥,“况人心易变,想她未必肯留你。”
心中则想的是,不若还跟他回代州,搁在眼皮子底下,他也能放心。
“她……她不一样的。”应怜怔了一会,方道。
有些事,她得闷在肚里,哪怕是对宗契,也不能言讲。
“我们临别时,她曾对我讲,今后不论山高水长,起起落落,一定去找她。”她道,“如果情谊还在,她必会留我。”
她既这么说,宗契也不好驳,点头道:“成,那便去试试。你那表姐,她叫什么?”
“——定娘。她叫李定娘。”
·
定娘比她大四岁。
因连着她年幼丧母,应怜的娘亲张氏便时常接她家来小住。据张氏回忆,那时应怜还未出,家中只应栖一个浑小子,故与其说定娘是内甥女,莫若说是半个女儿。
自有记忆来,应怜便跟在定娘身后习惯了的。定娘说往东,她绝不往西;定娘让打狗,她绝不辇鸡。
定娘对她也好,但凡雅集游宴,别的女娘都不敢对她有一二分捉弄,已是被定娘叫骂怕了的。故应怜一直以来这么个犹犹豫豫的性子,不致招惹别人欺负。
她喜爱定娘,就如自己有了个亲姐姐。
只若不是那次风波,定娘想必还留在洛京,她们也不致南北相隔。
如今四年未见,音讯不通,也不知她嫁了没。还是就像那回分别时,她一边哭一边说的,“我不要再嫁人,以后老死在家中便了。”
几年来,定娘一直是她一块心病。
想到此处,应怜又有些怅惘,既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也不知她会不会怨自己。
不过计议已定,她到底还有几分雀跃,与宗契一道,定了行程。
平江府距离扬州路程不算短,最稳当的去法便是走水路,沿漕河船行一路往北,虽入冬北行不顺风,但也比陆路马车颠簸来得舒服。
如今有了银钱傍身,各处都宽便。应怜拿出钱来,搭了艘正去扬州的客船,估摸着至多一旬日,渡了江,便能一路到扬州。
计划是很顺风顺水的,除了前几日,应怜有些晕船,余下一切妥当。
只是不曾料到,还未至中途,因漕河上游总有冰碴子顺水下来,船行愈来愈慢,甚至途经几段窄河道时,夜间封冻,不得不靠岸系缆,待第二日破了冰,才好驶进。
如此一来,便又多耽搁功夫。直到了十一月初,天寒地冻得厉害了,竟只十亭才走七八亭。
不止他二人,连船家也瞪眼着急,干看着船行如蚁,没处使力。
“今年自开春,时节就反常。入夏得迟,秋寒得早,雨水不足,冬来又冷得邪乎。”船家抱怨,“往年水道都顺畅,这会子还不入腊月,竟已封冻了。”
应怜也冷得发怵,衣里絮了厚厚的绵,仍止不住从里透向外的一股子湿冷;一上甲板,连脊髓都要冻住了般,只缩在舱里不出,没半点心思欣赏河上冻云寒烟之景。
宗契倒没那么怕冷,在外头与船家聊天,也不知两下里说什么,一会的功夫,却掀了帘,弯腰进了内舱。
内舱也不是里间,不过平日里为了避嫌,他并不常过来。应怜闲得无聊了,自会去外舱与他说话。
这会子进来,见应怜手里抱个汤婆,脚边捂个脚婆,跟前还摆着熏笼,里头漾着暖融融的香,不知是什么,但觉怪好闻的。
她犹自嫌冷,却又不肯穿新买的羊裘,只又披了件夹绵的褙子,把自己裹得圆圆润润的,瞧他来了,绽出一抹笑,从袖里抽出两只纤纤的手,递去汤婆子。
“你们在外谈什么?”她好奇。
宗契还将汤婆还她,自把手虚搭在熏笼上,闻言有些烦恼,“船家说,早先有信报,润州漕河道十一月要固堤,船行不得。如今咱们拖得晚了,恐到了润州,还得换陆路行车。”
“现如今离润州远么?”应怜问。
“约摸五六日。”刚说了,见她蹙起细弯弯的眉,又不忍心,便道,“也无妨,到了润州,离扬州就不远了,车马也使得。”
两人又谈论了一回。宗契见她哪哪都圆溜,活像只裹在袄子里的猫儿,一伸手、一蹬腿都钝钝的,又一眼扫见搁得远远的那件羊裘,只觉好笑,“羊裘比夹袄暖,你怎么不穿?”
应怜不答,春水样明澈的眼儿略略擡着瞧他,替她勾写出几般情绪来。
两三个月的调养,她圆润了些,又与他熟络了些,不再成日里担惊受怕;从前的几许娇气,在他跟前,便开始七八分流露了出来。
“……腥。”半晌,她挤出一个字。
宗契哭笑不得,身子微微一斜,长臂舒了,抄起羊裘,也没想,两面翻覆闻了闻,“不腥啊,还有香气。”
确有些幽幽芬芬的气味,是几分不明的熟悉。他还未来得及细辨,却被应怜一把夺去,脸烧得像霞,连耳根子都红了,“我穿过的!你……”
一霎,宗契终于辨出来,那似乎正是她的气息,也不知是发间还是衣上,也不知……
他闹了个大红脸,豁地起身,只是身量高,又被舱顶碰了头,一转眼间,见她窝在一角,正噗嗤笑话他,粉面残春尚带红,眼儿浸了一汪月下的水一般。
宗契双脚便生根了一瞬,胸中忽潮头一涨,淹得他脑中空白,也不知失礼不失礼,堪似落荒而逃。
甩下帘子时,仿佛还听她在笑。
他深吸一口寒气,灌入肺腑,满眼不是舱中春暖,又回了平波雾笼的江面霭霭,终于归了几分清明。
半晌却才发现,嘴角不知何时正带着笑,不用看也知道冒着三分傻气,人来人去的,也不知看了多少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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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船的对河道航情自然熟悉,早先便得了信,润州十一月要固堤坝的,只是船家贪着再赚一趟路程,以为赶在十一月前,能多跑一个来回。不想逢了天数有变,走了一半,把客人晾在了中途。
一千一万地告罪,又退了些个船钱,船家这才送人登岸,自回程而去了。
因早做准备,应怜宗契便不大意外,想着待登了岸,再赁车马北上便了。
固堤声势浩大,沿岸征夫围聚,挑土的挑土,运石的运石,垒砌的垒砌,正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两人挤过攘攘的人众,连应怜都觉出了几分热,在这不大不小的润州城里转了一圈,却只找不着行路的车,一打听,却是北上的客舟俱在此被阻,换了车行。
代步的驴马易得,认路的车夫却难求。故两人淹留一夜,翌日晨起,头一件事还得寻车,足使人焦躁。
踅摸了半日,正商量着是否只赁牲畜,两人自己向前寻路;恰好客店门口,逢着个跛子,脸冻得青青紫紫,围着破皮袄,里头塞着麻纸,权且御寒,自荐说认得去扬州的路,并牵了头瘦驴,能做前导。
他虽看着像冻馁,指起路来却实在是个熟手。应怜与宗契一商量,有总比没有好,便一口价雇下,先给了一贯定钱,约定到地再付余下二贯。
便又赁了两匹驴,虽行速快不了,但负重却比马强。三人骑定了,又补给了干粮,当下出得城去,一路按着跛子的指认,沿着牙道向前。
润州不似平江府,一旦出城,十几里外,就已一片荒郊,连牙道也逐渐损没,难行了起来。路上尽过一些残破低矮的屋舍,俱是泥糊的歪墙、茅草的顶,可见多时无人居住,大风掀了屋顶,也不见修葺。
跛子自称叫赵阿大,从前是个猎户,因自家设了捕兽的陷阱,自家又不慎踩进去,这才断了一只腿。
“谁想因祸得福,为着断腿,才不教我去开山挖河堤。你知今冬征了多少丁夫,还不知又要累死多少。”赵阿大说起这个,颇有侥幸。
宗契便道:“那河堤怎么的了?我瞧着挺安稳的。”
赵阿大一摆手,“我瞧着也不用固,谁晓得相公官人们怎么想。今岁庄稼也不行,入夏得迟,入伏了又太旱,喏——”
他随意一指冬云沉沉下,同衰草一样荒败的茅屋,令他们看去,“这些、这些,年前还有人住的,现下也不知哪里趁熟去了。”
一番话说得人无言,不忍见凄凉凋敝,只得默默向前。
赵阿大分得宗契几张胡饼,吃得满嘴流油,噎了几次,吃完了道谢,说饿了一整日,亏得他们相帮;一会儿喝饱了水,正到河边一毁弃的茅店旁,便说要出恭。
他倒乖觉,说怕唐突了娘子,赶着驴要走远点,又教他们此地等候,莫要乱跑,不多时,绕在茅店破泥墙后,便没了影儿。
此时正是日午,却已浓云暗沉,过不多时,黄昏便全要暗下来,又有霜风凄紧,渐次冷落,空中一股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瞧着像要落雪。”宗契望天道,“赵阿大说前头有客栈,也不知要行多久。”
说到赵阿大,应怜望向他去路,只空荡荡无人也无声,觉得纳罕,“他怎么还不回来?”
“怕吃得太急,坏了肚子。”宗契猜道。
两人又等了一刻,仍是不见人影,这才觉出不对,也绕过茅店,向前走出一段;唯见林木渐密,连条道儿也无,哪还寻得着什么阿大阿小?
宗契喊了两声,声音洪震,惊飞一林寒鸦,回回荡荡散向天际,半晌骂道:“泼皮无赖!却原来诳人钱财,自个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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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脱了前导,应怜只得再与宗契原道回返。好在沿路北行,正有条细长支流为伴,不致方向太过迷失。
前头一带寒木深林,似有人径;遥望而去,前方苍影巍巍,是起伏黯淡的峰峦。都说“望山跑死马”,也不知向前多远才能穿山而过。
只是天色愈晚,出城已尽几十里,再不得回转,只得一径向前。
不一时,应怜忽叫了起来:“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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