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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凋敝不只寒烟衰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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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冬的第一场雪,便在此时,猝不及防飘洒而下。起先一两点雪子,渐而纷扬了起来。应怜尚仰头望着,有些记忆中的欣喜,宗契却提醒道:“走快些,这前后不挨的,怕找不着客店投宿。”

应怜眨眨眼,猛地回过味来。

这雪如今已不是那般晶莹剔透富贵花;现下这么个处境,只盼它莫要再大,钻进人衣领里,教尝尽人间坎坷辛酸泪。

她只得闷着头,与宗契一气儿向前赶。

果真,雪愈发地大。她两只手起初还觉着冷,一会儿,已冻得木了,僵硬地攥了缰绳,然驴能负重,脚力却差,怎么驱赶也慢悠悠地行。待入了林子,昏色越重,只还靠满天的雪气撑着一线灰白。

河道在视野内不远不近,权且做不言语的前导。宗契迎着风雪,搭手张目四望,一会儿,指着个方向,教应怜来看,“那仿佛是个人家,咱们去那避一避风雪。”

应怜冻得脸发僵,胡乱应了,跟着骑过去。

枯叶林间,驴蹄踏碎枝杈腐叶,发出咔嚓声响,余下便是过耳的寒风。雪落是无声息的,待两人走近了,隔着白茫茫雪翳,才瞧清,不是什么人家,只是座野庙。

庙在此处,附近却无人家。宗契有心想多走些路,探寻人烟,打眼却见应怜已冻得脸色青白,说不出话来;又见那庙虽年深日久,门窗四壁却仿佛今日才修葺过,并不太破败,便下驴来,并她的缰辔也牵了,踩着初积的薄雪,权且在庙里暂避一夜。

倏尔林中划过什么,一声鹧鸪冻鸣划过,嘲哳喑哑,听得人心中戚戚。

野庙不大,瞧着香火冷落,本以为里头虫蠹鼠咬,定然一股子陈腐霉味,不想推门而入,四处却甚是整洁,案台积尘不多,角落还卷着干草作铺,只是无人,十分冷清寂寞。

宗契寻摸了一圈,后头有个木撑的草棚,正可安置牲口。又绕到前头,见应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冻得牙关哆嗦去,却殷殷等着自己,不大敢进的样子。

里头黑洞洞的,神台上有尊披衣戴冠的崔府君像,二目藐向下端,绘彩村陋,增添了几分怖态。

怪不得她不敢进。宗契便起头进庙,一时找不着烛台,又去附近林子里捡了些干树枝。应怜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也帮忙捡些柴枝。

半晌,宗契一回头,见她一捧断枝,失笑,“你那些不行,都湿了。纵燃起来,咽气也呛。”

应怜失望答应一声,因着天冷,连声音都含含糊糊的。

好容易捡得了干柴,两人又折回府君庙。

宗契先向崔府君合十拜了,再取了火折子,拆来一把草杆,作引子燃着了,蓬的一团火起来,又塞进搭空的枯枝下,慢慢将火点着。

应怜得了些暖意,血脉一畅,人便鲜活起来,好奇地盯着他一举一动,末了见他串了晨时买的一只烤鸡和胡饼,架在火上烤,滋滋流油的鲜香便渐渐散发出来。

冻了半日,腹中又无粮,这时闹起响动,咕咕几声,在清冷冷的寒庙里十分清晰。应怜假作不在意,只是越闻越饿,见他翻烤个没完,终忍不住问了一句,“还没好吗?”

“就好了。”宗契又翻了一面,将那烤得香脆的油一滴滴落入火里,“现下外头烫,肉里还是冷的,吃了要闹肚子。”

不知怎么,应怜总觉得他虽看着正经,说话时眼里总带了笑似的。

必定又被他笑话了。应怜闷闷想,这宗契师父有时也挺促狭的。

又一会儿,他终于烤完,摘了串子,仍将整鸡用油纸包了,递来与她,“留神烫。”

自个儿又去咬那烤热了的胡饼。

应怜犹犹豫豫,撕了只鸡腿想给他,又怕唐突,便问:“向前在食店里,你吃得鱼,那鸡你吃是不吃?”

“你吃便是。”宗契道。

外头深冷的天,雪气茫茫,映得林子里倒亮了几分,只是愈发地清冷。他二人围坐篝火,在那崔府君目下,笼着一方暖意,好似天地间只剩了他们这一双而已。

应怜吃完了半只,方有心神去看一眼那庙外,只觉暗云深邃,雪如云母片似的落在瑶台琼林之中,惯来爱赏雪的那股子悠悠然又不知死活地兴了起来。

只是一想目今处境,到嘴的烤鸡也不大香了。她怔了一晌,缓缓道:“往年洛京初雪天,我们总要轮流做东,办赏雪宴。待积雪尺深了,娘娘便作含英会,我们入得宫苑,作雪灯、在雪里滴酥花,还要比赛堆雪狮。我虽堆得不快,但常常是最好,娘娘总夸的。”

那时儿郎们入宫游赏,元羲便总来寻她,只是常被人起哄,恼人得很,便只能借着堆雪狮的功夫,间隙说些悄悄话。

一忽儿却已改天换日,她怎么就坐在了这老旧凄清的府君庙里,吃一只从前总嫌油腻的烤鸡,伶仃看庙外初雪;就如同她从前绝不曾想,琼英玉华般的雪,怎么会就落在寒杳漠漠的孤林里,堆积起来,竟也将碎石粗泥的野路覆了,同宫苑里的金砖玉砌并无二致。

宗契并不知这赏雪的宴该如何赏,也不知含英会是何物,只是专注听着,目光不觉落在她面上,见那澄澄眸光中几分几点的忆念,蓦地一个迟来的认知撞入脑海。

——她与他,是不一样的。

她所熟悉的那种生活,于他而言,是压根不可捉摸的东西;而他视来如同习惯的日子,于她而言,却不啻在泥淖里打滚。

应怜兴味勃勃地说了一会,却见宗契不搭话,自说自的也渐渐没了意思,便生起几分尴尬来。转而一想,她讲这些琐碎东西,可教宗契师父如何搭话呢?

便压下满肚子追昔,又问:“你往常入冬,都做些什么?”

宗契微微一笑,“无聊得很,没甚可说的。”

但见应怜寻根问底的好奇目光,他终究抵不过,便挑几样说了,“搭粥棚,扫上头积雪,放粥牌子,赶泼皮;辟单间通铺,容留孤老;收拾冻馁,掘坑填埋。”

一边想一边说,实在说不出什么,擡眼一瞧,却见应怜捏着油纸包一角,眼儿睁得大大的,又有些怔忪,似在想什么心思。

“我说了,没甚有意思的。”他以为她听得无聊,走神了。

不想应怜一动,张了张嘴,嗫嚅说了一句:“洛京没有冻馁……”

宗契待说什么,她却自接了话:“原来也是被人收拾了么?”

她一时不言语了。宗契只觉后悔,怎么挑这么个不像样的话头来讲。只是自己一向不会舌灿莲花,想岔开话题,越是搜肠刮肚,却越是想不出再说什么。

半晌,憋出一句,“你乏了么?”

火光下,他的脸有些红,投下的黑影落在庙墙壁上,直要顶了天去,愈发地岿巍。应怜歇下了伤时的心思,摇摇头,细声回答:“我不累。”

一晌雪厚风急,贯进庙内,将她吹得一个哆嗦。宗契便起身,将庙门掩了,隔绝里外,回头瞧应怜,雪白的面、殷红的唇,在一方自成天地的孤庙里,浑不似人间污浊种,倒像是瑶池台上,玉露仙琼浇灌出的一朵瑰质仙姝般。

他一刹有心再去把门开了,又怕她冷;只是关了门,火色下她瑰艳眉目,又让人眼光无处放。

宗契便又去展了草铺,背对着应怜,平整根根草杆,想了想又觉着不妥,这么共处一室的,她名节还要不要了。

柴枝枯燃,到了时辰,逐渐燃尽,火光幢幢黯淡下去。应怜见宗契背身正忙着,便自个去捣鼓那篝火,捡了粗粗的枝子搭在上头烧,只是不见燃,等得急了,抄了那粗枝挨近了烧,一会儿,手忙脚乱,叫道:“宗契、宗契!”

火光一灭。

她急起来,便不唤他师父了。宗契回头,趁着朦朦胧雪色,见她扔执着粗枝,手足无措,一双眼儿铆定自己,像落水时攀着个救星似的。

暗色里掩住了他的失态,宗契又哭笑不得,“要燃着粗木,得摆高些,耐了性子……算了,还是我来。”

便过去挑了易燃的细枝,又将她手里粗木虚架在最上头,复燃起一堆火。

他摆弄火堆,侧脸映着明火的光,三分专注、三分笑模样。应怜松一口气,一时盯着他,只觉安心。

一会儿,火势稳了,宗契叮嘱休要再抄弄,又去为她铺整草铺,只在火堆旁,贴着府君像脚边的石座;掌心抚了抚,觉着草杆不平整,想了想,便又铺了一层衣。

应怜瞧他动作,见那衣裳,十分赧意,“用我自己的衣裳吧。”

“这是知县当日赠的,”宗契解释,“我没穿过,你垫了便是。你那几件尺寸太小。”

她低低应了一声。

一晌卧榻铺得了,他这才道:“我去守夜。”

便向门边去。应怜因想着外头夜风夜雪,他怎好僵立,一急之下,便捉他衣袖,“你别走!”

往常宗契与她一处,般般都依她,只这一次却微微一顿,撤开手,退了半步,才道:“我不走,就在外头。你自歇了,有事叫一声,我听得见。”

应怜自觉唐突,脸烧得火辣辣的,心中不愿,却也不好入夜与他共处一室,只得缩回手,垂眸应声,只是心里不安稳,思量反复,唯能叮嘱一句,“那你、你多穿一些,别又病了。”

便闻得他笑。

她心内腹诽,道是他因病在洛京,受她恩惠。他若真铁打的身骨,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为她铺床了。

眼瞧着他果真添了一件直裰,应怜心里稍稍落定,自卧在了他宽大秋衣的铺盖上,眼中焰火一闪,他带上了门,庙里便只剩了她一个。

他在外头又不主动言语。应怜一晌形单影只了下来,虽罩着薄薄的暖意,却总不如方才妥帖滋味。

本就睡不着,一翻身,蓦地又见那鬼画符一般的崔府君眸光森森,望将下来,只在头顶,心里便一咯噔。

顶着这么一尊神,谁能睡得踏实。

那火也不知怎的,分明无处来风,它却影影幢幢,焰尖忽明忽灭。应怜便有些疑神疑鬼,蜷了身子,着意背对那高大的崔府君,唤了一声,只那声音怎么听怎么有些抖,“宗契。”

外头应答:“嗯。”

她稍稍安定。

过不到一刻,那崔府君还在望她。应怜身上发寒,越睡越清明,忍不住又喊了声,“宗契?”

外头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在呢。”

也不知他是不是睡下,又被自己吵起来。应怜心里愧疚,却又有些委屈,庙里又不是逼仄到两人都容不下,附近四野无人,他就不能稍微失礼一点,进来歇息,哪怕找个角落也好呢。

她搓了搓发僵的手指,又换了个姿势蜷卧着。

外头似乎听着了她翻来覆去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终于主动来发问:“睡不着?”

“……嗯。”

他顿了顿。

“那我与你讲则野谈?”

应怜睁开眼,仍是满目的篝火,虽不若先前熊熊,却也还炙热,“你还会讲这个?是哪篇杂记话本?”

“不是什么话本。是我幼时,时常想家睡不着,师父讲与我的。”宗契道。

本就没睡意,这会子她又被勾得兴致勃勃,就着横卧在榻,洗耳恭听。

宗契便说开来,声音不大,恰巧透过门隙,能清晰传入她耳里,像飞瀑击着山石,夜来又多了几分低沉柔和,教她听得入神。

“道是太祖朝广顺二年,有个河东路转运使,姓梅,单名仁,字词实,有一回巡察一路赋税,来到一个偏僻村落,见十室九空,唯有一户人家,种着莼菜,便知定有人居。他入内扣门,道是路过的行人,至此口渴,求一口水喝。

“扣了几下,里头有人答言,却是个妇人,道自家并无男丁,只她独自在家,不便开门留客。梅官人苦求,说一路行了几十里,只逢着这一户,实是口渴,又拿出钱来;那妇人推辞不过,便道:‘官人少待,我戴了盖头出迎便是。’

“不多时,妇人开门,果戴了一青布盖头,四围垂下,教人看不见面貌。梅官人入内,见粗陋冷落,灶上并无米粮,只有刚洗好的两支莼菜,便知这一户贫窘已极。妇人待客甚是有礼数,拿出家中唯一一只碗来,舀了水,捧与那官人;又致歉告罪,道家中无米无盐,无甚招待。梅官人心中不忍,问男丁何在。那妇人道,丈夫早年募去做兵,便再没回来;有两个儿子,大的前几年也被募去了,小的害了疾病,已夭了;去岁阿翁被征去徭役,累死在石场。她自与阿姑相依。没几个月,阿姑也没了,便剩了她独自一人。”

应怜听着觉得心酸,后听得那句“独自一人”,百感交集,闷不做声,咬着唇默默地哭。

宗契还接着讲。

“梅官人心中好生怜悯,见她瘦骨伶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取来几张饼,并两块碎银,交与那妇人。妇人千恩万谢。梅官人没了谈兴,喝过水,便出门告辞。妇人送至院口,忽此时,一阵风来,刮起那盖头一角,叫梅官人看了个瓷实。”

应怜吸了吸鼻子,闷闷道:“她必是花容月貌,那梅官人怜之爱之,便将她载上马,一同去了,自此后不必孤苦伶仃,有了依靠。”

外头一时没动静。

半晌,他问:“……那你还听不听?”

“你说。”

“那风吹起妇人盖头,被官人瞧个正着,竟是一颗骷髅,白惨惨的骨殖、黑洞洞的眼眶,那齿间森森,一张一阖,道:‘官人好走!’……”

还未说完,里头尖叫了一声。

紧跟着窸窸窣窣,约摸是她坐起身来,狼狈地埋怨,“这是什么志怪野谈?谁家大人大晚上给小孩儿讲这个?”

宗契坐定庙门槛,很是自如,丝毫不觉不妥,“我们师兄弟,从小都听这些睡觉。”

应怜满肚子花好月圆,憋得幻梦破灭,白瞎了方才哭一脸泪,愤愤抹了。

“后头还有,你还听么?”他又问。

她哼了一声,“不听了,我睡下了。”

于是闷闷不平地歪倒草铺。

许是这么一悲一吓,她竟真的生了几分困乏,不知不觉,幽幽地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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