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人(微修)(2/2)
时纯听他们言语间透露出来的信息,突然记起她刚回国时,为了快速了解国内各行业的基本情况,特意看了许多的材料,其中有篇报道说,裴今澜被裴氏下掉实权之后,就整日待在家里颓靡不振,除了花钱如流水地去摆弄院子里玫瑰干花,万事不在意。
后来,在裴老太爷的训斥和驱逐出门的警告下,他才不情不愿地在金卓岸的操持之下创办了一家名为时序科技的新能源公司,说是自主创业,但其实就是个破烂摆设,据说在业内一点水花都没有,低声下气求了几年客户,回回闭门羹,没一个人愿意和他们合作。
直到半年前,有匿名投资者进场,这家企业才得到一点点关注。
“叶梁止,你眼光向来不错。”靳廷钰一身白色西装,单手抄兜,倚在围栏上擡高音调道:“裴氏集团,和那什么……时序?我想,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时纯感觉叶梁止周遭的气压明显变低,她屏住呼吸,正消化他们对话间的信息量,就听到靳廷钰突然指名道姓道:“时小姐?你怎么躲在叶总身后?”
他笑得很大声,周遭有头有脸的人物频频回头。
时纯忍住心里的厌恶,面不改色地看过去,只见他突然擡手指着裴今澜的方向,掷地有声道:“怎么?四年前还想做我嫂子,现如今又攀了新高枝?时小姐可真是慧眼如炬,也知道不能总和垃圾待在一起。”
一瞬间,时纯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自己望了过来,就连方才在阳台上同自己讲话的旗袍女人,也挽着着某个男士,捂着嘴巴不知道说着什么。
她脑子里轰隆一声,万万没想到靳廷钰会拿自己来做文章,她说不出什么感觉,就好像整个人都悬在了半空,架得高高的,脚下是荆棘丛林,耳畔是全世界的指指点点与嘲笑。
令人喘不上气的世界里突然落一声轻笑,时纯混混沌沌地擡头,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定点。
她聚焦过去,被昏暗走廊衬得越发苍白的男人突然动了,他慢慢走向靳廷钰,手里的助步器突然挥向靳廷钰。
靳廷钰感觉嘴角掠过一道疾风,捂着脸惊叫一声,慌忙后退,脚下踉跄间,险些从楼梯口滚落下去。
旁边的商承连忙伸手将人扶住,后者急赤白脸地爬起来走上前,厉声吼道:“裴今澜,你找死。”
裴今澜双手交握在手柄,眉眼间甚至还带着散漫笑意,仿佛刚刚故意伤人只是一场幻觉。
耳畔回荡着靳廷钰的话,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在聚贤庄的茶宴上,也曾听人这么说过。
那时候,他对靳廷钰布的局毫无胜算,只因那人做了不该做的事,便遮遮掩掩地给了他一点教训,哪怕自伤一万,毁敌八百,他求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被她知晓,能得一回心软。
可人,总不会一成不变。心肠也是。
譬如性格,骄傲,健康,体面,以及骨气,这些他从一出生就高高端起,奉若圭臯,可时间和世道却手把手地教会他一jsg个道理:有些东西,原本就是用来摔碎,毁掉,被抛弃的,一如这些缥缈无用的东西,也正如自己这个人。
现在的他,失了体面,也再无顾忌。
更重要的是。
他正视前方,分明没有看过去,却仿佛已经见到了时纯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该被他这种卑劣,身躯丑陋的人所沾染。
所以,他也不期许她的知晓,她的心软。
眼看靳廷钰丧失耐心,裴今澜再次迎上靳廷钰的谩骂,没什么诚意道:“怪我下手没个轻重。”
他声音略有些喑哑,并不否认自己做了错事,伸出双手,仿佛上面已经挂上了镣铐:“不如你再报一次警,被弟弟送进去,我恰好熟门熟路。”
话音未落,他脸颊骤然落下一拳,周遭倒吸一口冷气。
裴今澜偏了下头,身体却岿然不动,他擡头,望着眼前心虚不已又气急败坏的靳廷钰,轻笑道:“脏手了不是?”
他缓缓擡眼,旁若无人地擦了下嘴角的血渍,“打我脸不要紧。平白将不相干的人同我扯上关系,却万不能够。”
靳廷钰丢了颜面,此时完全丧失理智,哪里还顾得上时纯。
他活动手腕,当即指着着裴今澜骂道:“胡扯什么?你自己手底下人不干净,还敢诬赖我?下贱东西,给脸不要脸,你还以为自己是裴家的继承人呢?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死——”
旁边陪同的秘书闻言一惊,立时拉了他一把。
挤在人群外的商承也抿了下嘴唇,忙上前半步,小声道:“靳总,部长带着太太过来了。”
靳廷钰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中年人走过来,他拧着眉头,迅速整理好身上的衣服,不甘心地瞪了眼裴今澜。
“你给我等着。”
裴今澜脸上早已浮肿一片,可他却像毫不在意似的,就那么端正挺拔地站着,目送靳廷钰随同来人有说有笑的离开,这才掏出手帕有条不紊地擦了下手指。
“刚刚多谢。”叶梁止郑重道。
裴今澜疑惑看他,“我和靳廷钰的事,比这更难堪的,谁不知道。原本就是我们之间的争端,不用放在心上。”
“我说的不是这个。”叶梁止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如果不是裴今澜这么极端的做法,不管是也椿被迫卷入裴氏的漩涡,还是时纯被泼上脏水,哪一桩都足以致命,无论他目的如何,他都该道谢。
“多谢你帮我和阿纯解围。”叶梁止让开时纯的视线。
“阿纯?”裴今澜慢慢地念,视线这才慢慢挪向时纯,眼中迷茫,似乎是在勉强自己思考。
时纯站在叶梁止身旁,静静地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裴今澜,四年前,他也是步履维艰,可身上尚有种端持自矜,稳如磐石的意气,现如今却像是被人彻底击垮,自轻自贱,行为乖戾。
看到裴今澜眼底的幽暗冷漠,时纯积压在心底的不解,疑问,还有……微弱的担心,瞬间泛上心头。
她正想要开口,下一秒,就看到他微微弯起眼睛,不甚在意地评价道:“名字有点耳熟。”他转头看向叶梁止,不乏轻挑道:“原来是你带在身边的人。”
时纯闻言略微一愣,慢慢又觉得有些荒谬,心底那股埋藏已久的耻辱感突然就从心里冲了出来,只剩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裴今澜看着她,目光移向叶梁止,像是真心困惑:“看着有点眼熟,哪个场子里见过?”
时纯握紧指尖冰凉的手,下意识后退的情绪里,手腕突然被人握了一下。
“裴总说笑。”她擡眼看向叶梁止,他掌心的温度传递到她的脉搏深处,字句清晰地介绍她,“这位是今天大会的主持人时纯。准确的说。”
时纯看到他看了自己一眼,道:“不是她跟着我,我在努力追求她。”
裴今澜调侃,“原来,叶总还没挣到名分。”
叶梁止徐徐勾起唇角,毫不在意地立在频频打量过来的视线中央,悠然笑道:“她愿意给我个试用期,是我的荣幸。”
裴今澜脸上挂着笑,却不发一言。
叶梁止感觉掌心略微松动,时纯轻轻地挣开了自己的手指,突然走向裴今澜。
“找我?”裴今澜撩起眼皮,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来来往往的视线里,不乏光明正大的打量,时纯看着裴今澜,想到的只剩下他当年在停车场对自己的轻蔑,他和薛元霜已成事实的婚姻,是他刚刚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漠然。
她突然觉得自己果然错的离谱,即便花了四年时间来放下这段感情,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他当初的所作所为找借口。
他本就是个薄情寡幸的人,对她玩弄,报复,也不过是消遣,甚至她深以为重要的那份恨意,对他来说也微不足道。
他是裴今澜。
裴今澜,怎么会记得当年大雨里向她求助的小女孩?怎么有空耽于过往那些不再有意义的人?怎么会渴望有人爱他,守护他,想要用一生去陪伴他?
他的人生走到金字塔顶端,得到的远比任何人想象的更多,那些他亲自趟过的荆棘路,锥心刺骨,血肉淋漓,每一寸都比十几年前的那天夜里更残忍,更脏污。
她怎么会觉得,自己对他是特殊的,又怎么会觉得,这样把自己放在刀尖上滚的人,还会保持赤子之心。
叶家的遗产只是他取悦她的浅薄手段,那笔偿还款项他压根就没放在眼里,俄西铽岛上的老宅,是饲养宠物的笼子。
譬如刚刚,他帮她解围,也不过是怀着对靳廷钰的敌意,想要来个鱼死网破。
与任何人无关。
她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居然还曾期待过这场重逢后的冰释前嫌,她反握住叶梁止垂在身侧的手。
十指交缠,四目相对。
时纯迎上叶梁止略显惊讶的眼睛,笑容无懈可击道:“裴总可能不知道。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的男朋友,是要共度一生的人。”
她回头看他,“有些冒昧,请问能讨您一句祝福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走廊间听他们交谈的人窃窃私语地离开,楼下的晚宴开场了最后一台表演,廊外映在海水里的星月被乌云遮蔽,裴今澜才微微张了张嘴。
半晌,他垂着眼,慢慢笑了起来。
“这个简单,那就祝你——”
他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朝朝暮暮,岁时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