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2/2)
一个套路玩了十几年,这家人也不嫌腻得慌。
父亲懦弱,耳根子软。继母心思多,只顾着拼命依仗“亲儿子”。
裴家四房,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人人都知道,谁讨了老爷子的好,再艰难的运道,他也能帮你夷为平地,从此顺风顺水,无人敢欺。
可惜,他从小就是那个例外。
因为,他一开始就清楚,再怎么逢迎献媚,这个理应被他称之为爷爷的人,都不可能多看他一眼。
就算是瞧不上又怎么样呢?只要他夺走他们最在意的东西jsg,权柄,金钱,势力,利益,他们再厌恶他,忌惮他,总会不得不同他讲话,客客气气唤他一声“阿澜”。
十五年。
阿澜,今澜,裴今澜。
从佯装的亲近,到演都不想演的陌生,还有很多令人难以启齿的辱骂,叫嚣,每一个字都与他的名姓无关,却都与他息息相关。
除了奶奶,再无人那样叫他。
“一身酒气,你还知道回家?”
高堂满座,羊头拐杖敲击地面,老人家被气得咳嗽难言。
裴今澜自己坐在下首,垂着眼,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堂上的家法。
“今澜,你看你把你爷爷气的?快过来好好道个歉,认个错。”继母丛艳面露哀戚,眼尾的皱纹压在一起,看上去真是操心的不得了,“你也是,这么大人了,明知道长辈等着,还拿架子!可别让老爷子再因为你进医院。”
裴今澜不免失笑,到底是屡次气的老爷子犯病垂危,这招移花接木用的,真是熟练。
裴父擡头看了儿子一眼,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瞄向妻子。丛艳见状,也略微有些迟疑,总觉得今晚的裴今澜似乎没往常那么好摆弄。
“既然病着,就不该出来,不出来见人,自然就不会生气。”裴今澜毫无情绪地擡头,目光径直投向裴父脸上,“您说是吧?父亲。”
裴父长年累月地闭门谢客,闻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就想答应。
旁边的丛艳立刻踩着高跟鞋走到旁边,伸手扶着他的胳膊拧了把,然后扭过身去跟裴老太爷说,“哎呦,爸,您听听!这哪里是儿子该跟父亲说的话?他这分明就是指桑骂槐,狠心咒您呢!”
裴老太爷支撑不住地又咳了一阵,见裴今澜没上前的意思,又慢慢喘着,朝着丛艳两口子挥了挥手,后者似乎并不想离去,他这才撑直了身体,吐字不清地喝道:“我还没死呢!出去!”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最近几年来,老太爷身体每况愈下,握在手里的权柄却越来越多,不管是对内对外,上到叔伯世交,下到儿孙后辈,无一不苛刻挑剔,言行狠厉。
更何况,今夜又是他的逆鳞。
生前死后,穆婉莹这三个字都令他十足厌恶,哪怕人已经魂归故里,他也要把人扬了尘,把她住过的院子捐赠拍卖,把她最爱的画像焚烧殆尽。
恨一个人,当真能做到如此地步?活着的时候不相见,下了黄泉也不得往生。
但裴今澜也见过,他毫无缘由的疼爱一个人。
“阿廷毕竟是你弟弟,给他一条生路。”
“十五年前,他故意安排给我容易上瘾的药。五年前,他捏造证据陷害举报我,又在我车上动手脚。现在,他无时不刻都想置我于死地。爷爷,到底是谁不给谁生路。”
老人家似乎已经竭尽全力保持耐性,“你慢了一步,又抢了他的,他自然是不服气的。做哥哥的,总该让着弟弟,要不是你逼他太紧,他何至于行差踏错。”
“不是我要认别人做父母的。”裴今澜冷声道。
他生来就姓裴,本该拥有靳廷钰所有的一切,亲人,朋友,健康的身体,为他做尽打算的父母。
可这么多年,他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爱,没有享受过裴家几十年积累带来的便利,但他也没有责怪埋怨过任何人。他拼尽全力为裴家所做的一切,只不过为了换取一点点本该属于自己的微薄亲情,可事实上,自始至终,他没有得到过一句好。
瞬间,他藏在心底十几年的话,脱口而出,“就因为他是得而复失的那一方,你们想要弥补他,加倍护着他,所以我就必须事事忍让,步步退后。凭什么?”
裴今澜站了起来,直视眼前老态龙钟的老人。
“爷爷,我已经做的很好了。可是,您从来都没有夸一夸我。”
他眼底是冷的,最后一点渴望也被浇灭,“您也认为,我不该存在吗?”
裴老太爷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握着拐杖的手指抖得厉害,他仿佛是想使力,却怎么也挥不起动作,最终还是踉跄跌回座椅。
“裴今澜,不是这个道理。你现在一意孤行,这是要毁了阿廷,毁了裴家!”
裴今澜岿然不动:“是靳廷钰要毁掉裴家。”
“为我毁了你的婚事,为了给那个女人出气,你当真要用整个家族陪葬吗!”老太爷眼框发红,口齿不清地吼完这句,便趴在扶手上不住地急喘起来。
裴今澜不为所动:“事到如今,您还在混淆是非。甚至,不惜拿已经不相干的人做借口。”
听到老人咳嗽不止,他蹲下身,擡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老人的后背。
温热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心底,他突然很好奇,“爷爷,您抱过廷钰吗?”
裴老太爷一愣,几乎是错愕地转过头。
裴今澜微微仰头,脑海中闪过某个夜晚,有人不顾一切也要拥向他,眼底掠过已然枯败的渴望,慢慢道:“可你们都没抱过我。”
年迈的老人像是终于想到什么,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握着裴今澜的手,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受伤的伤痕,攥紧了跟他打商量。
“阿澜,我知道你怪我干涉你的婚事。只要你别再追究阿廷,我承诺你一个满意的数字,你可以带着你喜欢的人离开这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算是一次性买断,扫地出门?”裴今澜收回手,轻声笑道:“爷爷,在您心里,是不是姓不姓裴都不要紧?你只是厌恶我而已。”
不等他回答,裴今澜直起身站定。
“今天是奶奶的忌日,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裴老太爷起身的瞬间脸色骤变,他支撑不住地坐回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仿佛瞬间老去了十岁,混浊的双眼里埋藏着让人辨不清的情绪。
“权利和家人,我总要攥紧一样的。”
裴今澜回过身,双手撑在扶手上,俯下身望向他,“爷爷,我可不像奶奶,穷尽一生都得不到想要的,不想要的也一无所有,落得个死了都被人记不住名字的下场。”
我情愿。
你们所有人都恨着我,也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