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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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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不才,实在是身不由己,恐怕又要让啸天兄失望了。军务繁忙,这两天就要走了。”

“哦,还在读军校?”

“陈长官让我肄业,安排了别的事做。”

张啸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啸天兄知道的,我们和日本签署了停战协定,淞沪不能再驻防中国的军队;所以不光我要走,还要带走我原先的部队和啸天兄救的十一个人。”

“弟弟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啦!”艾青不舍地说。

张啸天赞同地点了下头,这话也是他想说的。

景腾笑了笑,说:“有件事说出来,还望啸天兄莫怪。”

“兄弟但说无妨。”张啸天看着景腾说。

“上次康副官安排在场子里的几个人,并不是因为犯了错误被革职,而是我有意安排;现在我想把他们带去金陵,啸天兄你看……”

张啸天哈哈笑了起来:“我也怀疑过,知道他们对我没有不利的企图,就没往心里去;但我想知道,你安排他们到我这里为了什么呢?”

“打探情报,关于日本人的;事实上他们的确得到了一些有价值的情报,但因为我不在,康副官又做不了主,最后都没什么价值。”

“原来是这样。”张啸天点燃了雪茄,“那是你的人,你只管带走就是。”

“多谢!”景腾说,“还有件事。”

“请说。”张啸天吐出口烟雾,说。

“贵帮救的人,我该一并带走,可有个士兵需截下一条腿才能活命;”景腾试探着说,“啸天兄是明白人,知道没了腿,对一个战士意味着什么……”

张啸天催促道:“兄弟有话尽管说,大哥能做到的,不遗余力。”

景腾看着张啸天,诚恳地说:“能否请啸天兄收留,给他口饭吃。”

“行!”张啸天爽快地答,“我敬重这些民族英雄,只管让他来;别说我张某有这些家当,就是平民老百姓,我吃干的,也绝不让他喝稀的。”

艾青说:“让他到咱家管理水电,修剪花圃,或做其他简单的事;这些同胞有血性,要是整天无所事事,会认为自己是个废人。”

张啸天点了点头:“夫人想得周全。”

“多谢!”景腾感激地说。

“大哥又要走?”景颜问,“不参加二哥和若兰姐的订婚宴吗?”

景腾蹙着眉,问:“谁是若兰?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景飞和她订婚,彩蝶怎么办?”

张啸天想提醒景腾见过若兰,想了想,又没说。

“二哥说……彩蝶姐死了。”景颜吞吞吐吐地说。

“彩蝶死了!”景腾始料不及地说,“怎么会这样?”

张啸天夫妇互相看了看,他们并不知道彩蝶已死,虽然不知道她的具体死因,但应该和吕祚行有关;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好。景颜也不知如何回答,低下头,默不作声。

“谁给他的权利订婚的?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他想逃避吗?”景腾冷着脸说,“不行,我不答应。”

艾青笑着说:“订婚不是结婚,你情我愿的事,我们还是别掺搅好;再说景叔也希望子女早些完成终身大事,你如果阻拦,老人家会寒心的。”

景腾不说话了,艾青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他想到了舒娅的父亲母亲,如果舒娅活着,两位老人一定迫切希望她嫁人生子、过得幸福。如今没了寄托的老人有多么难过?为人子女者,能为长辈做些什么呢?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吃饭吧。”张啸天岔开话题说,“老弟,你看我安排的地方怎么样?”

景腾环顾过四周,笑着答:“敞亮!就像啸天兄的为人,光明磊落!”

“也像你我兄弟的情谊,磊落轶荡!”张啸天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虾籽大乌参、油爆虾、油酱毛蟹、红烧圈子、锅烧河鳗、佛手肚膛、冰糖甲鱼、扣三丝、水晶虾仁、糟猪爪、荠菜春笋、糟茭白、芙蓉鸡片……

珍馐美馔的淞沪本帮菜星罗密布地摆满了整张大桌。

景颜应接不暇,垂涎三尺,不停地用筷子轻戳着桌面,望眼欲穿地在一盘盘佳肴上跳动着贪婪的目光,一副见了心爱的玩具欲占为己有的孩童模样。景腾看在眼中,多了几分怜爱。早已将景颜当成亲妹妹的艾青微笑着拿起筷子,不停地朝小馋猫的盘子里夹菜,和声细语地劝导她多吃。吞云吐雾的张啸天俨然成了三个人的兄长,看着大方的艾青和羞涩的景颜,不时微微一笑。敬重张啸天的民族气节,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景腾破例喝起了酒;张啸天也不勉强他喝多少,自己就不客气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在张啸天的心里,这是家宴,不是逢场作戏的应酬;家宴要随和,要自然。

吃完饭,撤下残羹剩汤,摆上了甜点茶水。景腾和张啸天喝着茶,天南地北地侃侃而谈;艾青和景颜吃着甜点,说些女人间的悄悄话。直至康文玉来,景腾才起身告辞;天色已晚,张啸天夫妇也未过多挽留,简单地客气了几句,即将景腾兄妹送到了门外。景腾和张啸天夫妇道别,带着妹妹坐进汽车离开。

因战乱而萧条的市容夜晚更加显现——空旷的街道鲜有行人;沙逊大厦等雄伟的外国建筑群下,只稀稀落落地停有几辆黄包车,以及一两个卖香烟的流动摊贩。

景颜在打包回来的众多甜点中浅尝辄止,挑出五六样递给景腾说:“大哥,舒娅姐喜欢甜食,你帮我带给她。”

景腾看了看妹妹,接下。

将景颜送回家,汽车驶向了埋葬第314团牺牲将士的墓地。

被炮弹损毁的道路,坑坑洼洼;司机小心翼翼地躲避,既要安全,也要坐得舒适。

恢复了职权,雷厉风行的康文玉仅两个小时即完成了第312团指挥体系的重新洗牌,萎靡不振的士兵得以焕发生机;虽然不知道接下来面对什么,但能和好战的团长在一起,总不至于太过憋屈吧。

第314团阻击阵地的山脚,成为了第314团牺牲士兵的坟场。坟场的四周,十几个端着步枪的士兵来回巡视;景腾的四个警卫员怀抱冲锋枪分散在第312团指挥员的周围,警戒可能突发的状况。指挥员见团长到来,立正行礼;景腾没有回礼,也没说话,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康文玉将景腾领到孙建凯的墓前,回头招了下手;指挥员们快步走到了景腾的身后,立正站好。

舒娅的墓和孙建凯的墓紧挨着,一样的大小。风,温柔地拂动着墓上细细的小草。

景腾对孙建凯的墓行了个军礼,摘下帽子,捧在了手心。

“建凯兄,你是英雄;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听张啸天说……张啸天你认识吗?他是安葬你的人。性情中人,民族大义前绝不含糊。他说,你死得很惨,没了一条胳膊,身上被扎了二十多刀……作为同僚,我们在你们需要帮助时做了缩头乌龟;我们是罪人,是懦夫。”景腾说给孙建凯听,也是说给第314团战死的士兵听,更是说给第312团的指挥员听。

“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这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门口的对联。从进校的第一天起,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两句话。我希望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为了国家,为了民族,随时献出生命;像建凯兄一样,像第314团的弟兄们一样。但我不是神仙,我有私欲,我常常会想,你们打到最艰难时,如果我在,要不要带弟兄们豁出性命救你们,挽救难以改变的败局,让弟兄们做炮灰?如果我们先发制人结局会好一些,就像这次整体的淞沪战争一样。第314团和日军的伤亡比例为四比一;这是防御战,如果是遭遇战,我军的伤亡比例会不会还要高?不能说第314团的战斗力不强,也不能说日本海军陆战队只是武器装备优良,这是个需要全方位思考的问题。日军的单兵素养和指挥官身先士卒的作战风格是否值得我们学习,值得我们思考?师夷长技以制夷。对于强悍的对手,我们只能不断地学习,在死亡中、在惨不忍睹的败战中学习、领会,最终超越并打败他们。我身后的这些人,本该以死赎罪,因为他们是军人,在本该挺身而出时选择了沉默,愧对第314团的全体将士;愧对国家,愧对人民。我本该把他们全部枪毙,如果死亡可以解决问题。”

指挥员们低下了头。

天空中流淌的阵阵乌云,一会儿遮挡月光,一会儿又被月亮挣脱;大地随它们的争斗时暗时明、时清时浊。

景腾望向深邃的夜空,叹了口气:“上峰给了我新的任务——组建中国军队王牌中的王牌——特种宪兵旅。这是一支拱卫京师的虎贲之师,护卫国家最高决策机构的安危。建凯兄知道我的作战风格,冲到哪儿是哪儿,不用后勤,现在不同了,这支部队要有攻守兼备的能力。守要固若金汤,攻要犀利勇猛。这是挑战,却不能有半点差池;因为使命,我希望可以做到最好。我团排以上的指挥员将分散到校长各嫡系部队挑选精兵强将组建这支约四千人的队伍,我们要面对的是日本军队最精锐的甲种师团,一步走错,即能全军覆没。建凯兄,请容我等暂且留下性命,多杀日本兵,以报国家,以报人民;如果要死,就让我们死在战场上,死在和日军的殊死较量中!”

极少喝酒的景腾说完这通话,肚子像是着了火,喉咙和嘴巴干涩得难受。康文玉察觉出他的窘迫,递上了一只旋开盖的水壶。景腾接过,喝了两大口;犹如甘泉般、甜滋滋的凉水入腹,立刻使他恢复了精神。康文玉伸手接水壶,却听景腾说:“你带他们回去吧,我还有话……对孙团长说。”

康文玉想:这是有话对舒娅说,旁人在不好开口。也是,堂堂一个团长,怎么可能在下属面前儿女情长呢?但深更半夜的留下团座一个人不安全;他想了想,交待了警卫和外围巡逻的士兵留下,带着廖志良等人离开了。

警卫隐蔽在了景腾的周围,十多个士兵继续分散在外围巡逻。

满腹心事的景腾对康文玉的安排并没在意。他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水壶,看着舒娅的墓,笑着说:“我累了,借你靠一下。”

他仿佛看见,舒娅害羞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景腾靠着舒娅的墓坐下,脚伸向孙建凯的墓,说:“建凯兄,你把腿伸过来,我们脚放一块儿。”

他好像看见孙建凯真的把腿伸了过来。

景腾仰躺在墓上,十指相扣,放于脑后;小草的清新气息和泥土的芬芳萦绕着他,缓解了酒精刺激的不适感。

天空中,乌云散去,只留下一轮孤独异常的明月。月宫中,吴刚卖力地挥动斧头,砍伐会自我疗伤的月桂树。嫦娥不知是后悔独自吞了仙药,还是想念后羿,神情恍惚地坐在树下,惆怅地望向凡间。玉兔心疼满腔愁琐的主人,乖巧懂事地陪伴在其左右。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倚靠,上次在金陵,你回淞沪的前夜;那晚我本想抱你,却始终没有。你想抱我吗?”景腾喃喃自语道,“甜!”他将妹妹给的点心提起来,拿出一块放进嘴里尝了尝,“这是小妹给你的。建凯兄要不要来一块?”他拿出一块,抛向了孙建凯的墓,“张嘴。”他看见孙建凯伸手接住,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都给你吧,小妹知道你喜欢吃甜食,特地让我带来的。”景腾将点心放在了舒娅的墓上,“我五岁时,娘生小妹;爹和隔壁的王姨进进出出地忙碌,我和弟弟在屋外听着娘的惨叫,吓得大哭。爹和王姨很紧张,像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我和弟弟跑进屋,见娘腿上好多血……王姨不让我们看,赶我们出去……”景腾吞吞吐吐地说着,眼泪顺着面颊慢慢流下来,“后来,爹哭着从屋里失魂落魄地走出,蹲在树下大口大口地抽烟。王姨在屋里撕心裂肺地哭。我们不敢进去……她很凶的,我从没见她哭过……因为我们没了娘……那时我和弟弟不知道什么是死,依稀觉得我们少了什么,以后不会再有了……我渐渐的长大,不管遇到什么,都告诉自己,不要哭……我也不许弟弟哭;他哭,我就打他……活着要坚强……”

月亮凄凉的白光撒向大地,大地浑浊不清,犹如泪眼婆娑的人看物体时那般模糊。吴刚停止了斫伐,静静地站在那里;嫦娥将玉兔抱在了怀里,温柔地抚摸着。他们无奈地看着尘世间发生的凄凉故事,或许是感同身受,都不禁黯然神伤。

“此刻我又哭了,为了心爱的女人和出生入死的兄长,为了曾经有缘在一起,为了以后我不再有你们。认识建凯兄是中原大战时,中国人和中国人互相残杀;一衣带水,却要兵戎相见!回想起那些日子的冲锋陷阵,我依然情绪亢奋,有时又唏嘘蹉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经历过战争的人绝不会想到那些高大威猛、生龙活虎的身躯面对枪炮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柴洪亮说,战场上不论形势多么严峻都不要丢下战友,哪怕是战友的尸身。我没有反驳他,因为我理解他的心情;但那只是他一相情愿罢了,真到了拼得你死我活时,谁有闲暇带走一具、两具、无数具的尸体?一场仗下来,活下来的人无疑是幸运儿,却也要做为下场战斗付出生命的准备。枪炮无眼,这很残酷,也很真实。”景腾侧过脸,对着舒娅的墓说,“在那边收拾个家,跟建凯兄把房子盖一块儿,等我去了,我们还在一起;逢年过节,多做几道菜,陪建凯兄喝几杯,不会喝,慢慢学呗。那天在宿舍,我抱你在怀里亲吻,情到浓处,忍不住……摸你的胸;你没拒绝,不会怪我吧?看你的样子……没生气。我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我们在一块儿,我不可能像个木头……我们都说,要把最好的留在新婚之夜……我们终究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早知道我就要了你;那样,你留给我的记忆会多一些。记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退的,记忆多些,就能记得长久些;我不想那么快把你忘记,忘了你,我会很孤独。你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我发誓。此生,我的心里不会再容下别的女人了……”

朦朦胧胧地,景腾感觉舒娅哭着来到他的身边,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舒娅,像他们以前拥抱的那样。舒娅的头发很香,他无餍地紧紧抱着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昨日落入池塘的夕阳从东方的森林爬了出来,散发光和热。年复一年,风雨无阻的过程中,有时它被雨雪乌云遮挡了光辉,人们也因此忽略了它的存在;尽责的太阳却并不因此气馁,每天照常升起,以积极向上的心态普照世间万物。

阳光刺痛了景腾的眼睛;他揉了揉,小心翼翼地睁开,脸转向背阴处适应了一会儿,站起身。

“团长,我们回去吧。”警卫员走过来说,“车在路上。”

景腾诧异警卫的出现,缓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答:“你让司机先回去,我们跑步回营地。”

“跑步?三十多里地呢!”

“三十里地很远吗?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到了金陵,我们接受的是德国军事顾问团的训练。精神着点,别淘汰了给我丢脸。”

“您不是教官?”

“我是你们的长官,但跟你们一起学习德国特种部队的训练科目。”

“是!”警卫立正,大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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