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塌(1/2)
倾塌
94、
曳月不担心,也并不感到害怕。
他知道,嬴只说得是真的,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嬴只也有无数的方式让他增进修为。
他会是破真境,入圣境,甚至有可能成为登仙境。
但绝不会是破真境的剑修。
没有一个剑修能靠丹药、外力、别人成为剑修。
因为剑修靠的从来不是修为,是剑意。
他曾经是个剑修。
那十个月他毫无停歇地挥动着剑,像从前一样。
但再挥动一万次剑也无法阻挡,他渐渐已无法召唤出心剑的事实。
剑,杀器也。
他没有想杀的人了。
意已散,形何存。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为何如此。
曳月望着天边的云慢慢消散,终于一点一点垂下头,像大雪弯折的剑峰。
倦怠地靠着嬴只,平静地说:“孤皇山人太多了,我不想待在这里。”
孤皇山的人并不多。
玄钧帝尊喜静,孤皇山大多弟子都被外派出去,散布在修真界各处,没有帝尊诏令甚至不能回来。
但对于曳月而言,这里还是太吵了。
喧闹的并不只是人,是记忆和过去。
他已不再是一位剑修,但这里漫山遍野都是他曾经一招一式练剑的过去。
只要看到,就会被提醒,去想究竟为何会如此?
这反反复复的提醒,令人感到吵闹疲惫。
嬴只拥着曳月:“我也觉得,这里终归太吵了。”
他这个人,再温柔也总让人觉得作壁上观,遥不可及。
但只要从天上走下来,拥抱着的时候,就像月亮变成了太阳。
怀抱的手臂坚实有力,让人想到上古通天的建木,好像一旦被拥抱了,就犹如被神眷顾,再无任何忧虑,通达天宇。
好像可以放弃一切,放弃思考,将所有都交给他,就会得到所有。
嬴只:“阿曳,我们离开这里,就我们两个,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那声音温柔得深寂。
他竟也会问好不好了。
但又想起,他从前也总托着侧脸眼眸弯弯笑着问,好不好。
只是,两个好不好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是,都不需要曳月的回答。
离开孤皇山。
有很多年,他们都驾着马车走在修真界。
和小时候一样。
就好像长大后的曳月和嬴只,重新走了一遍他们曾经走过的路。
有些地方还是曾经的样子,只是看上去和曳月记忆里不一样,曾经巍峨高大的山,现在看上去低矮了许多。
曾经宽阔无边的水域,现在干涸的河床上,甚至坐落着华美的庄园。
一千年改变的东西也很多。
人类的村镇摧毁又重建了很多次。
纵使有祁连山和撄宁帝尊的法则限制,大范围的战争固然被压下去了,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憎恨、摩擦仍旧不会消失。
对于个人而言,任何巨大的变故都不亚于一场战争。
旱涝虫灾,甚至丰年焚烧麦茬时候的一阵不合时宜的风,都能演变成饥饿和饥饿导致的灾难。
这些在嬴只成为帝尊后好了许多。
嬴只修的是青帝之道,草木杀伐,四季荣枯之道。
灾年的时候,孤皇山送去的灵种活了许多人。
哪怕那位神只高高在上,也实实在在比一个空有悲悯的凡人对世人恩惠更大。
又怎么能说他的温柔是冷的?
大约剑修和法修不一样,剑修要心念皆空的纯粹,法修却要记,记很多法诀、规律。
他已经离开孤皇山很远了。
记性却越来越好,记得越多,身体越容易感到疲惫。
年少的时候他总是走在路上,那时嬴只在马车里。
他明明是自由的,随时可以掉头走掉,却乖乖地不偏不倚沿着马车的方向。
长大了他坐在嬴只的马车里,窗外的景致很美,他总是轻易地就睡着了。
那些曾经不肯忆起的久远的从前,从山林的阴影里,从风的间隙,从村落的孩童,从马车摇晃的梦境里,渐渐被想起。
是比年少的曳月和嬴只更久远的记忆。
记忆里小时候,饿肚子的时候,啃过地里挖出的还带着泥的生番薯,浓雾里油菜花的茎甜甜的。
别人对别人的,别人对他的暴力。
父亲对母亲的,母亲对孩子的,男人对女人的,壮年对老人的,对孩子的。
高大的身体和有力的手臂就是一切。
关于身体疼痛的记忆很少,更多是人群嘈杂的吵闹里闪烁望来的眼睛,男人充血发红的眼睛,天旋地转中看到自己的血滴落在地上。
兴奋、好奇、残忍,冷酷。
人和狼狗的眼睛毫无区别。
那时候他比起害怕是茫然的。
因为太小,无法反抗,愤怒都毫无力量。
茫然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安静地望着远方。
那时候,从听来的故事里知道,世界上是有神仙的。
话本故事里有修仙的仙人,有锄强扶弱的英雄,有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僧佛。
饥饿的时候,流血的时候,他隐隐期盼过,神仙会来救他吗。
春风把马车的帘子吹开的时候,尽管有鲜血洒落,他看到凤凰冥尊时候,仍旧在想,自己是不是遇到神仙了。
终于,是像故事里那样来救他,救他们的神仙吗?
祂那样圣洁悲悯,看上去比庙里的神更像神。
但对方说,祂还不是神,祂是要用他们来炼丹,让祂自己成为神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长大一些了,不再期盼神仙。
了然,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仙的。
只有想要成神的人。
这样的人,叫作修士。
掉进海里,被嬴只从水里拉起来的时候。
他已经不相信世界上有神仙,有好人了。
于是,那少年那样好,那样皎洁明朗如同神明,他仍旧决意相信,那一定是个坏人。
一定要相信,对方是个坏人,不抱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不产生感情,就不会被抛弃。
那少年的确是个坏人,却又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好人,更接近他年幼曾经幻想等待的神明。
救他,养他。
教他握剑,教他强大。
他小时候不肯承认,他对嬴只是抱有憧憬、期待的。
那样傲慢从容的温柔,好像不在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的强大,第一眼就牢牢吸引着他。
连同嬴只身上,黄昏冰冷的辉光落在睫羽下的阴翳锋芒,一并憧憬着。
想要成为。
即便他并不了解,那阴翳下的锋芒是什么。
年少的时候他走在路上,嬴只在马车里。
他明明是自由的,随时可以掉头走掉,却乖乖地不偏不倚沿着马车的方向。
那时候,嬴只就是道。
他追着他,像葵花的花盘追逐着太阳。
嬴只从身后拥着他,他的怀抱温暖又舒适,问他:“阿曳在想什么?”
“在想,”曳月望着车窗外,黄昏金色的光梦幻一般绚烂耀眼,“师尊一定会飞升成神的。”
修仙的人那么多,飞升的寥寥无几。
自私的,无私的,固执的,聪慧的。
可能一万年就一个嬴只。
嬴只微微坐起来,下颌轻轻搁在他的肩上,拥着他一起望着窗外被夕阳渲染的草甸,温和地说:“阿曳也会飞升成神的。”
温和斩截。
曳月很慢地摇头。
他曾经想成为神仙。
他长大了,在白水村带回来的每一个雷柚,每一个枫岫崇,都是在救小时候的他自己。
他没有等到的,就让别人可以等到。
却不是凭借他自己,是因为站在他身后的嬴只。
嬴只,是他想成为的人。
曾经。
但现在,不是了。
剑者,杀器也。
心有锋芒,有愤怒,有不平,一寸一寸磨出的利刃。
信仰坚定不移,一往无前,永远锐利年轻,意志从不犹豫动摇,才可为剑修。
在他成为不了剑修的时候,看清了剑的本质。
他曾经是一个很强的剑修,曾经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更锋利,所向披靡,斩截坚定。
带着悲悯纯粹的,度化一切的,杀意。
他不想成为嬴只了。
他曾经担心,地平线的太阳太遥远,头顶的月亮太至高,唯恐自己平凡庸碌无法追上。
不惜撒谎,不惜冶炼自己,想要企及。
现在,不是追上,或是追不上。
是,那里不是他要去的方向。
现在,他站在原地,想要一个人走。
他们坐在一架马车里,想去的是不同的地方。
神将人的一切渴求,执着,柔软,视为要摒弃的,飞升时候要抖落的尘埃。
但他,求的就是这些尘埃。
他们说的神。
他永远也修不成的。
这众生,绝大多数都只是疾风下一轮一轮枯荣的草。
他也只是一根燃烧丹炉的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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