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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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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蜕

95、

“阿曳,阿曳……”

他缓缓醒来,在熟悉的、温暖的房间里。

暖绒的毯子从床上铺到了木地板上。

敞开的窗户,可以望见飞舟上的树。

飞舟像是行在落满了霞光的海上,又像是漂浮在天空云海里。

嬴只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的,轻声温柔耐心叫醒他。

他一时像是做了个梦,那好像是很好很好的梦,仔细一想却想不起来了。

行走在阳光洒满金辉的沙漠上,道境倾塌,修为溃散,也好像是那场梦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

可是,身体里源源不断流逝,仿佛什么拉扯着他的神魂,飘向窗外的大海或是星河的感觉,证明着那并不是梦。

“阿曳。”

他收回视线,意识到自己靠在嬴只的怀里。

嬴只握着他的手,轻轻抵着唇,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握着的地方汇入身体,以期补偿那流逝出去的空洞。

嬴只的唇,线条总是冷意又薄凉,手指碰触到的部分,却发现那竟然是柔软的,冰冷,有那么一瞬错觉像是颤抖。

那当然只是错觉。

曳月睁着眼睛望着嬴只的脸。

那双深碧的眼睛仍旧沉静,静静的不断下沉,沉入无边水底的温煦宁静,沉入永恒的梦里,望着他,就好像刚刚从漫长的梦里醒来的那个是嬴只自己。

“阿曳,没关系的。”

嬴只的声音仍旧低低的温柔,从容,游刃有余,犹如春夜的梦里月光的呢喃:“我会有办法。”

跟他的敏感,桀骜,偏激,执拗不一样。

嬴只是沉定理智冷静的,主动进取,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永远不会质疑自己,不会茫然迷失,永远清醒坚定。

当然也永远都有办法。

掌控一切,让一切按照他的意愿发生发展。

曳月曾经也觉得,他可以成为嬴只,可以掌控一切。

但嬴只是一座幽深的山谷,云雾遮掩着登山的径和桥,并不是总能看清。

他并不能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过的足迹走下去。

窗外的光落在床榻上,照在他们的身上。

虚虚实实的浮光,让他们都不真切,都柔和起来。

曳月望着嬴只的脸。

真真切切看清,那张脸上每一分每一寸,明暗交杂的光影和神情。

锋利的,凉薄的,深沉的,专注的,温倦的。

柔软的,眷恋的。

冷暖,蒙昧不清。

好像高台上的神明,忽然有了人的情感。

风来,飞舟上的树摇曳着落了一地的花。

白色的,穿过窗棂。

飘落到他们的身上。

像很久前曳月见过的寒渡山顶上的那棵,也可能是玉皇山上曾经落到他们的剑身和棋盘上的。

是春天啊。

天光明媚,风很温柔,一切都温柔可爱。

好像万物都可以原谅,重新生长。

他站在新旧交接的明暗里。

那身体里流逝的一切,像是挣脱蝉蜕的鸣蝉,自由。

他是蝉蜕。

想起了。

想起他梦见了谁,他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们坐在夜晚村庄的麦田边。

月光下风吹麦浪,有时是绿色无尽的海。

他问他。

那些人都死了。

连嬴只也已经死过了。

他们都已付出代价,你为什么还不放下,往前走?

何以愤怒,何以少欢愉。

你还要向谁讨债?

死去的人,活着的命运?

他说,我并不愤怒,我的剑已经销了,这世间没有我要恨的人。所以也没有要去的前方。

小时候的他,望着他,问:为什么长大后的我,已经变得这样强大了,还是不开心?我以为,只有弱小的时候,才会痛苦。

他说,大概人的痛苦不来自强弱,是你看清命运的绳鞭,连对它竭尽一切的反抗,也是一种顺应。

嬴只呢,嬴只也会痛苦吗?

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小时候的他自顾自说,嬴只就从不感到痛苦,像嬴只那样,成为嬴只就不会痛苦……

梦里朝霞燃起远处的麦浪。

大火红得,从梦里一直烧到梦外,天尽处的晚霞。

嬴只的长发落在臂弯,垂落在他的触手可及的地方,被风轻轻吹动,像月光落下。

曳月张开手,抓住了一缕,看清那确是月光一样的银白。

他好像是第一次看清,嬴只的头发原来是白色的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白色的?

是现在,此刻?

还是,他在幽冥道杀他的时候,那就已经是白色了?

或者更早一些,从千年前的旧忆里醒来,所见的一千年后的嬴只,就已经是白色的了?

他记不清了。

他好像没有仔细看过他。

他总是望着嬴只,一瞬不瞬,却并不确定望见了什么。

想起,那光怪陆离的梦里,还有些别的。

像风把水把云吹起来,吹成不断席卷,匆匆的白色的墨色的极光。

光里好像有庞大的影出没。

让他想起羽潮。

那遮天蔽日的水潮一样的影,摇曳着拂过他的头顶。

冰冷,又像悲悯。

温柔诘问他。

你真的以为,错的都是别人吗?

只有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哥哥,只有阙千善,只有微生希音、姬长离,只有嬴只,只有我吗?

羽潮俯瞰着他,圣洁空灵,化作天空无尽的云和水,化作世界。

笼罩着他,倒影着他。

你明明可以不离开他的,你也明明可以躲过那一剑,但你偏不。

那盛大的虚影拥抱他,要将他也笼入无穷的阴影里。

圣洁垂眼,近距离凝视他。

温柔,像亡者的宠溺,冷却无温:你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因为他不肯爱你,便要抛弃他离去。

你将他逼到绝境,让他只能选择,失去你或是杀死你,来惩罚他。

欣赏,观赏着。

他睁着眼睛望着,空空安静。

那冰冷的温柔,从太阳黑暗的空洞灰烬里,从极寒的地狱里,来怜悯他。

代替世界,审判他。

为什么要痛苦?他只是不爱你,你仍旧是重要的,只要你等待,他总会爱上你的。

你看,他现在不是已经爱你了。

倘若当初你不选择离开,所有人都会好好的。

祂抚着他的脸,用那风一样水一样的虚无,细细地,轻声私语。

为什么推给命运?

是你的极端,你的暴烈,你的不肯妥协,你的不愿忘却。

不宽恕别人,也不原谅自己。

让你痛苦。

祂在他的耳边,好像终于成为了神,来给他最后一点悲悯的启示。

只要你不再感到痛苦,你就不会再痛苦。

风起,水一样的风离开他,一直飞上九万里天空。

无边的潮水遮挡月亮。

水波溅到他脸上,凉凉的,落在他的脖颈上。

像谁的血。鲜红。潺潺。

汇成汹涌无尽的海潮,淹没他。

也可能,谁的都不是,只是他被自己的感觉愚弄。

“师尊的头发,是白色的。”他握着那水一样冰凉的白发,这样说。

静默,一瞬。

嬴只:“嗯。”

他说,仍旧如春风温柔薄暖,是轻轻的,又低落下去:“阿曳如果不喜欢,就让它再变黑。”

曳月:“很漂亮。”

那白发像流动的月光一般的确好看的,嬴只的一切都很好看。

除了他留在他身体上的错综不消的剑痕。

他竟然还笑了。

像一个不知悔改的恶徒。

“师尊,”他握着那月光,轻声说,“再杀我一次吧,我就会重新爱你了。”

声音像一阵风,比春风更轻,荒芜,掠过冰原,什么也没有。

他引着嬴只的手,缓缓放在他的脖颈上,让那薄暖的手心的温度,盖过梦里冰冷的水。

让嬴只的手指在他的作用下微微用力。

他仰头望着嬴只。

嬴只冷静静默。

无论眼眸里有多少温柔流淌过,他都生着一双锋利傲慢寡情凉薄的眼。

高高在上的,永远强大,永远自持,永远不会对软弱低头的冷静。

他这一生唯一的污点,唯一称得上的失误,便是有曳月这样一个不驯服,不听从的弟子。

在他还未成为那个执掌天下的帝尊前,在他还是凡人的时候,唯一刺伤过他,背叛过他的,他的劫。

横在他从人到神之间的,最后一个劫。

那海上雾做的美人,将碎了,便揉碎了再重新做一个,一个不那么冷漠,带着怨,记着伤的。

这的确是个很具诱惑力的方法。

对任何人都是。

对一个需要曳月的爱,来完善最后飞升情劫的帝尊,尤其如此。

可是。

嬴只:“我没有,杀死过阿曳。”

低冷的声音,冷得温柔,清冽,低沉,却还温暖。

就像置身凛冬,茫茫大雪,竟然觉得温暖。

他让他再杀一次,可是……

嬴只:“那不是死亡。”

人,怎么会杀他的爱。

曳月:“这次,可以是真的。”

是平静的,温和的。

他望着嬴只的眼睛,原本凤凰珠的红已经慢慢退去水红,越来越黑,只有淡淡的红。

他们对视着。

彼此无法了解。

他不了解嬴只。

嬴只……

他不了解那退去的红的意义。

曳月:“我爱过师尊,不止一次。”

因为无法原谅饶恕,他,他们。

每当他想起爱,他就杀他一次。

双月就变红一次。

“不要让我想起,我就会再一次爱你了。”

月亮,不会再变红。

摔碎的镜子,不会再完好。

将他融了,重新铸一块,才能完整重圆。

一千年很长。

一次轮回,至多不过二十载。

嬴只轻轻垂眸。

那脖颈纤细连脉搏的跳动都脆弱,覆在他手上的手指,他暖了很久,仍是冰凉。

他却想让他拧断,相信他能拧断。

人类于情爱里的自我保护总不过,否认,愤怒,自欺。

但嬴只不会。

就像他知道,他的阿曳已不会再爱他。

他仍是温柔眼眸,低轻理智声音:“阿曳,只是病了。”

嬴只的手从曳月纤细的颈上拿开,从那冰冷覆着的手指下。

轻轻地一下一下抚摸曳月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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