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2/2)
林梅仙穿着掉色起球的毛衣,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溢出来。
“今、今天你去……”
后面的话庭仰没听清,“您说什么?”
第二遍她才说顺了这句话,“今天你去看看他吧,我昨天晚上见他,他说想见见你。”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必说明。
庭仰没有任何犹豫,“好。”
就算这件事只是林梅仙臆想出来的,那自己能给她一点安慰,也再好不过了。
更何况,他现在心里的确一团乱麻,能找个“人”聊聊,也挺好。
花乡街虽然破落,但它毕竟身处一线城市,墓地价格高昂。
当初林梅仙为了给张逸泽治病,几乎倾家荡产,最后是庭仰拿出自己存的一点钱,才补上了葬礼费用的缺口,买了块各方面都还可以的便宜墓。
坐车半小时就能到墓园,庭仰轻车熟路找到了张逸泽的墓碑。
墓碑上面有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小少年脸极为稚嫩。
庭仰放下手中的花束,看着低矮的墓碑,叹息道:“以前你总嘲笑我比你矮,现在我看你,得低着头看了。”
墓园里柏树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十八岁这年夏天的风和十五岁那年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庭仰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随便拍了拍水泥地上的落叶和灰尘,席地而坐。
“你妈说你想见我,我猜猜看是为什么,猜对了你就起一阵风。”
风停了,万物无声。
这只是赶了巧风停了,庭仰却十分不唯物主义地觉得这是灵异事件。
庭仰语调轻松地猜了起来,“钱不够花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烧一点?”
起了一阵微风,柏树枝条小弧度摆了摆。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缺钱和我讲。”
庭仰看着矮矮的墓碑,垂下眼低声道:“有人说小时候长得快的,长大就长不高了,我现在一米八二,要是你能活到这时候,我估计你最多也就一米八。”
起了一阵大风,抗议一般还落了几片过道的叶子在他头上。
庭仰拍掉头上的叶子,“不同意就不同意,报复我干什么?”
“我们这么久没见,我都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了。”庭仰把自己买的那束花又抱了回来,“以前和你在一起,都是你一直说话,我来回答你。”
他数了数花枝,随后把花束拆开,摆了一排花在张逸泽墓前。
“这里有白玫瑰,白百合,栀子花……乱七八糟的,你看你喜欢哪个,落片叶子上去,明年清明,我给你带一大束过来。”
很久不起风,庭仰也不着急。
“你慢慢选,我不着急。”
过了一会,庭仰又说。
“要不然你还是选快一点,我有点冷。”
终于飘了一阵磨磨蹭蹭的微风。
一片叶子也没掉下来。
庭仰叹了口气,“算了,就知道你也选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先走了,暑假再来看你。”
庭仰走到过道里,顺着台阶一级级往下走。
台阶两旁栽种的是香樟树,冬季依然枝繁叶茂。
刚走没两级,一阵急骤的风倏而掀起,迅疾而猛的风让两排香樟树哗哗作响。
随着声音的响起,一些本就摇摇欲坠的树叶顿时从枝干上跌落,在灰色的天空下下坠。
不是特殊日子,墓园里几乎没有人。
整条过道里只有庭仰一个人,就好像,这成百上千片落叶,是为庭仰一个人落下的一样。
天色已晚。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大桥,是最后一站,离家倒也不远。
庭仰坐在公交车里看江水时,总觉得那漆黑的水面带着一些隐秘的黑暗,仿佛静波之下暗潮涌动。
他没多想,收回目光开始回复祁知序的消息。
【一见如故:你数学卷子写完没?我第三份的最后一题不会,能去你家让你教我吗?】
【TVT:明天吧,我还没做到那里。】
准确来说,一字未动。
到家后,庭仰快速洗漱一番就准备上床睡觉。
入睡前,他以为自己今晚会梦见张逸泽。
在梦里回顾少年时的欢乐时光的确太过煽情,但在此时此刻,却是难得的幸运。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梦境里,夜凉如水。
那年庭仰初二,他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写习题卷,燥热的气候让他心情烦闷,与母亲跌至冰点的关系也让他愈发沉默。
蝉鸣的叫声不绝,嘶哑悠长,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诉说自己的苦难。
屋子里有水流的声音,好像是水龙头忘记关了。
庭仰没有起疑,母亲生病以后记忆力就差了很多,忘记一些事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起身往声源走,卫生间门关着,灯却亮着。
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庭若玫跪在浴缸的外面,身体懒散地趴在浴缸边上,一只手拨弄着浴缸中不断升高的水面。
“十分钟前,我在想,如果你这时候进来,我就说,我看你还没洗澡,这一缸水是为你放的。”
庭若玫的声音很好听,缓缓说着某件事时,会有一种流水的细腻温柔。
“五分钟前,水已经漫过了我半条手臂,我想,如果你这时候进来,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因为你害我等了那么久。”
庭若玫站了起来,高挑纤瘦的身材配上纯白的长裙,像不染凡尘的仙女。
“直到你刚刚进来,我已经有了一个新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冷漠的面容配上冷酷的声音,不难让人联想到真相的残酷。
庭仰觉得自己在向下潜入深海,瑰丽壮阔的景象诱惑他不断向下探索,然而潜入深海产生的高压让他四肢百骸产生了类似粉身碎骨的痛觉。
即使他已经看见了海底腐烂成白骨的尸骸,也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再靠近一点。
“我……”
庭仰话还没说完,庭若玫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前一带。
对方长长的指甲掐在他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令他呼吸一窒。
下一刻,天旋地转。
庭仰的脑袋狠狠撞在了浴缸内壁,晕眩的感觉还没过去,窒息的感觉又漫了上来。
一浴缸的水可以轻而易举淹没他。
漫出来的水打湿了庭若玫的裙摆,她好像被露水打湿的百合。
“我在想,为什么一直是我在付出呢?”
“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却得不到好的结果。”
“如果,当年没有生下你,我的生活会不会好上千万倍?”
庭若玫因为这些年的体力劳动,力气比一般人要大上一点。
而庭仰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摔进浴缸时的剧烈撞击,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他拼尽全力想要掰开庭若玫的手,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徒劳。
庭若玫用力将庭仰按在水中,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都鼓起了青筋。
她正在不遗余力地杀死自己的孩子。
“你很痛苦吗?”
“你感受到我的痛苦了吗?”
庭仰没法回答她,缺氧的痛苦让他觉得自己在深海里沉没。
大脑无法思考任何事,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肺部好像在灼烧,四肢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他的脑海里有无意义的白光和纯黑交替闪烁,最后汇聚成一片混沌。
等庭若玫终于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时,庭仰已经不再挣扎了。
他安安静静倒在水中,脖子处一片青紫。
庭若玫感觉自己被人当头一棒打了下来,大脑嗡嗡嗡的,唯独麻木的肢体还在试图颤抖着将庭仰扶出水面。
她抱着庭仰哭得声嘶力竭,痛苦攫取心脏,懊悔生根发芽。
这就是庭若玫的爱,周而复始的矛盾与伤害。
然而最可笑的是,庭若玫哭得真情实感,却不愿意给庭仰叫一辆救护车。
大概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庭仰就这么死去最好了。
过了很久,庭仰也够幸运,都这样了还能命大的活下来。
他湿漉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下的床单被水洇成了深色,他好像躺在了水墨画上。
浑身上下依旧没有一点力气,张了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反胃的冲动让他勉强拾起一点力气,侧过身,趴在垃圾桶上呕吐了起来。
没吃晚饭,吐出来的自然都是水。
水吐完之后就是胃酸,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了,难受的感觉才消退许多。
庭仰房间里没开灯,就显得窗外的月光如此明亮。
他扶着书桌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窗边,怔怔地盯着皎白的月光。
筒子楼不算高,但人跳下去也还是会死的。
庭仰低下头,看着蒙了黑雾一般的地面。
他喃喃道:“如果我跳下去,会不会好过一点?”
凉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过神,压抑住心里的负面情绪。
手机嗡嗡震动一下,庭仰拿起手机,查看收到的短信。
这不是智能触屏手机,只能收发短信和打电话的手机。
【张逸泽:我看到一只大白猫蹲在我的窗户边上,好可爱!】
庭仰盯着短信看了好久,才慢慢打字回复。
【庭仰:明天给我也看看。】
【张逸泽:你不说我也要带给你看看,我已经用鱼干诱惑住它了。】
庭仰笑了笑。
虽然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但是我还是更想看看明天的大白猫。
从梦境里醒来,后半段已经模模糊糊,唯独前半段的窒息感记忆犹新。
庭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张了张嘴,最后却没发出声音。他慢慢在床上蜷缩起了身体,过了会,却是突兀地笑了起来。
窗外有一声短促的鸟鸣响起,远方有极轻的鸣笛声划破黑夜,摇摇晃晃荡进了花乡街。
庭仰在这些平凡常见的声音里下了床,摸黑走到庭若玫房间门口。
以往他总是以逃避的姿态面对一切,所以从不进庭若玫的房间,也不关心庭若玫在做什么。
可是今天他在梦境里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知道真相。
庭若玫的房间里面很整齐,警察来搜证也没弄乱屋内摆设。
翻找了一会,庭仰才想起来这样东西已经被警察当做证据带走了。
他停下手头无意义的行动,给郑康锋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铃响了有一会才接起来。
“庭仰”
庭仰靠在庭若玫的窗台边,清冷的声音在空气里扩散开。
“郑警官,我突然想起来,我母亲日记本的前面半本你没拍给我看过。”
郑康锋没有说话。
庭仰接着道:“您方便拍给我看一下吗?说不定我能想起来其他线索。”
此时再沉默就显得怪异了。
郑康锋平静地说:“你知道了。”
“应该吧。”庭仰靠在窗户上,好像倚靠在一片月色上,“毕竟我是当事人,总会有更加直观的感受。”
郑康锋说了句,“稍等。”
挂断电话没一会,他发过来很多张照片,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无一漏缺。
庭仰没什么表情地点开第一张张照片,上面的日期跨度很大,最早的一页是庭若玫在庭仰初中的时候写的,最晚的就在庭若玫跳楼前半个月。
【我现在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看了医生,他说我得找点事做,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下一篇写于半个月后,涂涂改改后只有一行字。
【我伤害他了,流了很多血,他和我说没关系,我没说话。】
庭仰没有在这几页多停留,因为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连着看了几页。
【我答应他生日要对他好一些的,我没有做到。】
【他受伤了,不是我弄的……他在学校也过得不好吗?我没问,但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
【张家的小孩死了,这就是报应吗?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笑了好久,不过他看着很难过,我听到他半夜在偷偷哭……我还是希望张家的小孩去死,他过得有点太幸福了。】
庭仰看到这一篇日记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
在所有日记里,庭若玫都没有叫过一次他的名字。
这算什么厌恶吗,还是迁怒
终于,在又翻了几页之后,他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了。
【他走了以后,我又把药拆出来丢掉了,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我不打算治疗。】
【他依旧会给我买药,但他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吃过。我偶尔会装成从前的样子,让他以为我在慢慢变好,实际上,我都是同一个“我”。】
【我知道他过得不好,刘莲春都劝过我,说他过得苦,让我好好对他——可是我不苦吗?】
庭仰看着这几行字,突然不知道自己前几年省吃俭用,过成那副鬼样子的意义在哪。
难道他很喜欢吃馒头吗?他一点也不喜欢,天天吃,吃得都要吐了,直到今天闻见馒头味都反胃。
这一页如同当头一棒,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只有手指还在机械般往下翻图片。
【我假装今天才发现他过得这么苦,假装我依然爱他,假装只有抱着他哭泣时才是清醒的——其实我一直清醒着。】
【我每一次在他身上落下刀,从来不是疯着的,我就是想要他死。】
【他为什么还没死】
还剩下很多页没有看完,但是庭仰觉得自己不需要看下去了。
一滴水落在了屏幕上,庭仰用掌心抹掉屏幕上的水滴。
又是一滴,两滴……庭仰不擦了,熄掉屏幕,自上而下看着手上的手机。
手机屏幕里倒映着一个人的脸,满脸的眼泪,很丑。
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哽在他的喉咙里,想要吐出来,最后又什么都没有了。
庭仰猛地将手机砸在地上,玻璃屏幕瞬间碎成蛛网。
旧手机在这样剧烈的撞击下闪烁几次,很快就不堪重负地黑了屏。
庭仰用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只觉得衣领似乎要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慢慢跪倒在地上,头抵着床沿,泪水大颗大颗往地上掉,没发出一点声息。
窒息感紧紧缠着他的心脏,他像是被勒在绞刑架上,绳索不断收缩,死死禁锢着他的脖子。
庭仰只觉得下一秒就要痛苦的死去,却又茍延残喘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大哭一场。
他就是觉得自己过得太苦了,太他妈的苦了。
可是难过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哭不出来了。
所有的压抑都积在心头,喉中呜声哽咽,眼睛里却干涩得再也流不出泪。
不能靠哭发泄,也不能靠伤害自己发泄,因为看到他受伤,祁知序会很难过。
祁知序。
祁知序,祁知序。
庭仰颤抖着嘴唇一遍遍念着祁知序的名字,仰起头,眼泪就顺着通红的眼角往下滑。
没有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却泪流满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前一片模糊,用力眨去眼泪,才让视线稍微清晰一点。
那阴暗云层笼罩的人生里仿佛照出一点点光亮,他不可避免地想要再靠近一点。
他的身体还在颤抖,好不容易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机,按了几下亮屏键,手机却没有一点反应。
坏掉的手机无法再亮起,那积攒的一点勇气在这短短十几秒也被消耗殆尽。
庭仰这一次没有把手机砸到地上,而是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疲惫地靠在墙上,另一只手死死握紧坏掉的手机。
屏幕上贴的膜也碎了,边缘有好多炸开的玻璃渣,尖锐粗糙的边角扎着庭仰掌心柔软的血肉。
庭仰察觉不到疼,反而越握越紧,他只有此刻还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挣扎着活下去。
活着就是要这么痛吗?
祁知序,我好痛啊。
“砰。”
这是他小时候在烂尾楼听见的声音。
“砰。”
这是蝴蝶落进花丛的声音。
庭仰松开手,手机从手中掉了下去。
他在手机落地的一瞬间,轻声说:“……砰。”
不像。
怎么样才会像呢?
脑海里闪过一片被灯光照得波光粼粼的地方。
未等他深想,昏沉的大脑已经无法再思考下去。
庭仰就这么躺在地上,微微蜷缩着身体,在凌乱不堪的房间里半昏半睡。
他感觉有点冷,不是因为气候,而是从身体深处散发的寒意,同时他闻到了血腥味。
奇怪,只是划伤手掌,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血腥味才是。
坏掉的手机安静地待在一旁。
庭仰不知道,在手机黑屏前的几秒里,他收到了来自两个人的短信。
一个是郑康锋发的,只有一段话和一张图片。
【郑警官:我知道我的行为可能有些多余,但是……如果你觉得难过,可以来我们这一起吃顿晚饭。饭菜不一定好吃,好在比较热闹。】
图片拍的是警局简陋的小塑料桌,上面摆着几份一模一样的盒饭。
还有一个是祁知序的。
【一见如故:你睡了没?我总觉得有点不放心,要不我今晚来找你吧?】
【一见如故:你睡了啊?好吧,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一见如故:晚安,好梦。】
他的人生总是缺少这么一点巧合。
以前不凑巧没有一个爱他的家庭,又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现在不凑巧错过两个人的短信。
这里面无论改变了哪一点,他都不会走向后来那个结果。